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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重病期间,他所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两次手术失败意味 着什么呢 ――一个把最平凡的生活品得有滋有味的人将被长期绑在床上坚持无望 的治疗;一个最最不能容忍麻烦别人的人失去生活自理能力; 一个最克俭的人每天 消费几百元维持生命……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误诊。无法判断是标本或化验单被搞错 了,还是显微镜出了毛病。三十多年后,用腊封保存下来的标本切片重新检验的结 果表明,耸人听闻的淋巴肉瘤实际上是一个发炎的淋巴节。何等横蛮、冷酷而又无 理!可是让他去向谁质问,向谁抗议呢?他只好认命。 营养液、白蛋白、血浆、鲜血一滴滴一瓶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进他的体 内,可是身体仍然不可抑止地衰竭,每一根神经都异常地敏感和脆弱,每一个细胞 都奄奄一息。他总是说:我没劲儿,我累。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疲倦,严重时手 臂、腿脚、脖颈甚至眼皮、手指每一个常人察觉不到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没有注射高营养时,他的体重只有四十多公斤,但他却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一个 一米七六的男人承受不了他自身的体重,躺着好像要漂浮起来。我总是不停地为他 按摩,从头到脚到指尖。我想那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手术前,饥饿但不允 许进食,几乎有半年时间他没吃任何东西,实在受不了了他含一块水果糖,用纱布 挤西瓜汁再用匙子一口一口喂给他喝。手术后允许进食却不想吃,吃了会感到恶心 想吐。还有腹泻,每天十次八次,不管吃不吃东西都一样腹泻。我举着吊瓶送他去 厕所,听声音根本分不清是大便还是小便。不止这些,还有没完没了的浮肿、头晕、 心动过速…… 最使人尴尬的是肚子上的伤口,张开着像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总是流着脓水, 一天换好几次纱布衣服还总是脏的。女士觉得害怕不敢目睹,男士觉得太惨不忍目 睹。 最难忍受的是说不清原因的高烧,持续不断且愈演愈烈,最后半年热度几乎从 没退过。早晨是三十七度五、三十八度,下午升到三十九度多,有时是四十度。天 天如此,谁都习以为常了,连我也习以为常了。每次我例行公事地为他作酒精浴物 理降温,然后喊来护士给他打退烧针,用退烧药,守着他直到出一身大汗降到三十 八度左右,用热水给他擦了身再离开医院。我并不怕在医院过夜,最初一年我经常 连续好几个晚上不回家,但是后来不管多晚总是回家,我不知道留下来还能为他再 做什么,我只好扔下他走,事后又因为没有陪着他而后悔万分。 最令人绝望的是那些长长短短的管子,最多时全身插着五条。往主静脉里插管 一是容易感染导致败血症,二是容易伤了肺出现气胸,这两种情况都不止一次出现。 第二次手术后,感染加气胸同时出现,我亲眼看着医生抢救,把像毛衣针粗细的针 头刺进他的前胸,当时只觉得腿直发软。事后我哭了。那是他得病的第三个年头, 我已经不会再哭了,但是那次我哭了。我为他委屈为他不平,就因为他坚强,所有 的灾难就都该落在他一个人头上吗?我觉得上帝太不公道。 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能改变这种状况,金钱、医院都无能为力。眼看着他被囚 禁在病床上,没有人能真正帮助他安慰他。面对每刻每时每天每月每年都面临着的 折磨,健康人的语言变得空洞而虚假。有的朋友不常去了,不是缺少同情,而是对 一个从不接受同情的人不知怎样施与同情;不是冷漠,而是对一个渴望活着又明明 垂死的人无法冷漠。 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多,神志清醒,肢体没有障碍,但他软弱无力,疼痛万分。 忍受已成了他的习惯,他的性格。在安乐死和与疾病斗争两者中间,他选择了后者 ――用勇敢和尊贵的方式与疾病周旋到底。精神好点儿的时候他能看看书,差点儿 的时候就听耳机,再差一点儿就闭起眼睛。他总是静静的,没有人听到过他喊叫或 者呻吟,“打碎门牙往肚里咽”是他的看家本领,让所有人都走开一个人静静地呆 着是他的拿手好戏。那时我之所以有时候要一天三次往医院跑,是知道他不到万不 得已绝不会轻易喊医生或护士,常常是高烧三十九度还没人知道。下胃管对于他好 像是吃面条,不管什么样的治疗,不管是年轻大夫,还是实习护士,他总是说:来 吧,没关系,一次不行再来第二次,第三次……他手臂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新 来的护士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病人那么特殊,不是他听护士的而是护士听他的。 医生告诉她:这个病人特别能忍,如果他说痛就一定是真痛,给他用止痛药不用医 嘱。为他做手术的副院长说,行医四十多年我没见过像他这么坚强的病人。 mpanel(1); 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 可以说,他配得上他所受的痛苦。恐怕不止我一人从他身上懂得了一个人的自尊是 怎样确立的,尊严又是如何获得的。几年来,我上千次地出入于病房,等待我的总 是医生护士和病友们热情而真切的关注,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关心着我和儿子。无 论他人怎样消瘦得像个难民,他伤口怎样流得稀里哗啦,他呕吐得怎样不亦乐乎, 我从没感觉到尴尬或难堪。我为我的丈夫有这样出色的表现而骄傲,我为我是这样 的男人的女人而骄傲。 其实他并不是天生的强者,只不过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懂得怎样成就自己,如 同北岛懂得怎样使诗句来得响亮,史铁生懂得如何把小说写得精彩;或者说,如同 一个工人懂得如何把活儿干得尽可能漂亮,一个厨师懂得如何把菜尽可能炒得地道。 他懂得对于那种不可避免地经受某种挑战的人生,尤其需要意志――强调到极致的 意志。 我没有研究过一个人性格生成的过程,我不知道是顽强的性格必然要面对痛苦 的挑战,还是痛苦造就了顽强的性格。如果是后者,那人应该把痛苦当作教科书, 因为顽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一种高贵的品质,虽然软弱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 不可以被原谅。我也不真正懂得宗教,我说不清他所承受的一切是上帝对他的恩宠 还是惩罚。如果是前者,那每个人都应该从容地面对痛苦,也许上帝最终对一切人 都是平等的,他绝不把你承受不了的东西强加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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