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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上巧合 先译一段文章: 我们旅居伦敦的那一整年里,皇家邮局的邮差总是把我们的邮件从大 门狭孔里塞进来。平时天天早上七点半倒八点之间,狭孔弹簧啪的一声, 信件跟着纷纷掉在地上,那些声音都成了我们的闹钟,提醒我该起床了, 然后走下英国朋友转租给我们的这间公寓的长长的过道,烧一壶煮咖啡的 水,再去收拾掉了一地的信件。水没开的时候,我总是一边等一边先翻翻 克连默院报刊经售商天天送上门来的泰晤士报。接着,我把托盘上的咖啡、 泰晤士报,和妻的信件全带到她的床头小几上,自己这才到客厅里喝咖啡 看信;客厅的南窗又高又长,可以看到契尔西和皇家医院,可以一看看到 泰晤士河和贝特西,再向远处看,就是肯特郡的丘陵山坡了。 说不上巧合。英国公寓房子的大门上差不多都有塞信的狭孔,狭孔的铁片盖子 装了弹簧。伦敦住了六年,“天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总是让那“啪的一声” 给吵醒。然后是信件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起床;然后是“长长的过道”,然后咖 啡,然后检信,然后泰晤士报;然后是客厅里南宫下那张咖啡色的长椅子,然后是 窗外的大树小树,然后是远处的“丘陵山坡”。 伦敦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根本说不上巧合,看看大树小树,看看丘陵山坡, 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看书跟看村跟看山都一样:书上很可能就有那株树那座山;树 上和山上很可能也有那部书。反正一草一木一书一字都这么反射又反射,用不着讶 异,用不着惊喜,更说不上巧合。再说,今天看到的书和树和山,可能不觉得是书 是树是山;一直到好久好久之后,有一天,看到的书和树和山,并不是眼前的书和 树和山,而是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天所看到的书和树和山。英国十七世纪政治家克 莱仁顿(Edward Hyde Clarcndon),文学家特莱顿(John Dryden),科学家牛顿 (Isaac Newton)的时代虽然有政治上文学上科学上的卓越成就,可是一直到读了 英国那个时代的宗教家泰勒(Jercmp Tnylor)和柏克斯特(Richard Baxter)的著 作,才更清楚的看出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时代是个怎么样的时代;看出神学 上的观念,其实已经渗透到十七世纪的这整个思想界。换句话说,早些时候读到的 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书,并不是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的书;一直到看泰 勒和柏克斯特的著作,才从那些著作中看到克莱仁顿和特莱顿和牛顿。用不着讶异, 用不着惊喜,更说不上巧合。看《红楼梦》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曹雪芹。一直到看敦 诚的《四松堂集》和郭敏的《懋斋诗抄》和明义的《绿烟琐窗集》和周春的《阅红 楼梦随笔》,这才看到曹雪芹。 住在伦敦东南郊区那幢楼房的时候,天天看到窗外的大树小树和远处的丘陵山 坡,可是并没有看出什么东西来;一直到在香港看到那段文章里客厅南窗外的契尔 西和皇家医院,泰晤士河和贝特西,肯特郡的丘陵山坡,这才看到伦敦旧居窗外的 大树小树和丘陵山坡。事情总是这样。在伦敦大街小巷走了六年,看到的全是狄更 斯小说中的大街小巷;如今人在香港,偶然又翻翻狄更斯的小说,小说中伦敦的大 街小巷,居然全是自己走了六年的伦敦的大街小巷。小说中那些大街小巷是我的, 不是狄更斯的。 当然,文章里大门狭孔弹簧“啪的一声”把人吵醒,现在读来也会想起自己整 整六年老是让那“啪的一声”吵醒的经验。这个时候,文章作者的经验跟自己的经 验交错起来分不出彼此了。可是,连这一点也说不上是“巧合”。凭空而来,巧得 不能追根溯源解释一番的事情才可以说“巧合”。而经验是可以解释、可以查出来 龙、看出去脉的。于是,前后相同的经验交错在一起并不算巧合。这是有因有果的; 不是凭空“啪的一声”就完了。每一个时代的思想观念都起源于前几个时代的思想 观念。今日西方的小说,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法国的传奇故事;可以追溯到十六世 纪十五世纪西班牙的传奇故事;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意大利的故事;甚至追溯到 《天方夜谭》以及公元一世纪的希腊和拉丁传说。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啪的一声”, 一千九百多年后还会响起回声。事情总是这样:没有汉人小说,没有六朝的鬼神志 怪书,没有《世说新语》,没有唐朝传奇杂俎,没有宋朝的话本,没有《三国》 《水浒》,没有神魔小说,没有明清的人情小说,中国今日的小说就不是这样的小 说。 每一件事情跟每一个人跟每一种观念都纠缠在一起,都谈不上巧合,事情总是 这样,反射又反射:写小说的人想尽办法要让小说显得更像科学;搞科学的人想尽 办法要让科学显得是想象力的结晶。于是,小说家要把文字“消毒”成“一面窗玻 璃”,看到什么写什么;像科学家的实验报告。科学家要把一切定律解释成创作灵 感,甚至物理学上的“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也给说成是跟“世界无常”的 道理一样。不必讶异,不必惊喜,更说不上什么巧合。事情总是这样。 一九八○年七月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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