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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贺宜 一、走向儿童文学 一九四六年三四月间,经陈伯吹兄介绍,我认识了正在上海市幼稚师范学校任 教的贺宜兄。他比我大两岁。我们是老乡。当时陈伯吹正在发起组织“上海儿童读 物作者联谊会”,我和贺宜都参加了。参加联谊会的,还有金近、包蕾、何公超, 邢舜田等文学作者和儿童文学美术工作者二十余人。 贺宜是金山县亭林镇人,他的老家离我的出生地吕巷镇不到二十公里。 他小时的经历十分坎坷。由于他生肖属虎,而他的父母和祖母都是属羊,被认 定为“克星”,因此从小就受到父母的虐待。他的母亲连奶也不喂给他吃。 十四岁时初中毕业后,父亲再也不愿培养他,不给他学费念书,他只得从此辍 学。他的生活费由姑母提供。他在上海和表兄一起,住在南市文庙的上海图书馆。 他向图书馆借书,读了很多世界文学名著。他完全依靠自学,学习创作儿童文学作 品。十九岁那年,在沪光小学找到了教语文的工作,于是他开始了自立的生活。 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贺宜一直在小学或报童学校、难童学校任教。从二十六 岁到三十四岁,他一直在幼稚师范学校任教,还讲授“儿童文学”课。 他不仅长期来和少年儿童交往,有着扎实的写作儿童文学的生活基础,而且还 从“儿童文学”课的讲授中,直接体会到文学创作的艺术方法,为他毕生从事儿童 文学创作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写作素材以及从生活中提炼、概括的艺术手段。 二、进入“儿童世界” 一九三三年九月,他创作了童话《蛟先生和他的联盟者》,在上海出版的《儿 童世界》上发表。从此他写作不辍。除了“八一三”战事因家乡沦陷奔走逃难,以 及在“史无前例”时期挨斗劳动、被迫搁笔外,一直到他七十岁时因病住院不能执 笔为止,他从未停止过写作,年年有作品问世。即使在江西的省立实验幼稚师范学 校任教时期,虽然曾经随学校背着行李,逃避日军追袭(从吉安、赣州、于都、宁 都,直到广昌县甘竹乡的饶家堡),但是一路上他都在写作。他开始创作长篇童话 《野旋的童话》,还写短篇童话《横行将军》、《装甲的乌龟》等。到了饶家堡, 写了论文《谜语的研究》,取材于《聊斋》的儿童故事《画皮》和长达一百二十行 的寓言诗《人的考验》。 特别是《人的考验》,可以说是贺宜儿童诗歌创作的代表作。作品写的是“一 只做腻了猴子的猴子”和一只“老猾的狐狸”,为了想要做“人”,自愿遵照神的 吩咐,经受三次考验。第一次考验,是截断了自己的尾巴,像人一样站起来行走。 第二次考验,是学说人话。它们狡猾地编造了种种“人的语言”,而且“比人说的 更美更甜”。最后,神提出第三次考验:要它们中的一个,作为祭神的牺牲,让另 一个真正做“人”。结果,“猴子圆睁着惊恐的眼睛”,说自己“从没有沐洗过”, 不能作圣洁的“牺牲”。而狐狸则强调“刚吃过了荤”,说素食者猴子“才配做‘ 牺牲’”。它们推来说去,争论不休,谁也不愿做“牺牲”。最后由神宣布结论说 :“你们确然都很聪明,但是应该重新装上尾巴,因为经不住人的考验,只配做畜 生!”作品爱憎分明地指出:凡是自私、诡谲、讹诈、谎话连篇的人,形同畜生, 算不得人。作者选取反面教材,十分形象地教育小读者,写得比较成功。 一九四六年他将文稿交给我发表时,曾经表白说:“去年写了这首寓言诗,自 己觉得还比较满意。”作品在一九四六年六月出版的《文艺春秋》月刊第2 卷第6 期上发表。但使我十分惊讶的是,在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贺宜文集》诗歌卷和一九 九○年发表的《贺宜著作年表》里,都没有提到它,也可能是作者自己早已遗忘了。 三、创作的飞跃 贺宜的勤奋写作,特别显示在进入六十年代以后。因为一九五九年三月,他从 北京调回上海从事儿童文学专业创作,写作的时间充裕了。在这以前,经过将近三 十年的业余写作经验积累,他满怀信心地面向全国,搜索真人真事长篇创作的题材。 少年英雄刘文学的形象吸引了他,使他萌发了为刘文学立传的构想。经过一段时间 的准备。在一九六○年五月,四十六岁的他终于长途跋涉,去四川省合川县嘉渠公 社刘文学的家乡采访了一个月。他开始了传记文学的创作。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再 去刘文学家乡访问,住在那里三个月,先后访问了刘文学的母亲、老师、同学以及 所有熟悉刘文学的人,完成了长篇传记小说《刘文学》的初稿。经过修改,于一九 六五年出版。这部十六万字的长篇传记小说的完成,可以说是贺宜从事儿童文学写 作以来的一次飞跃。过去他偏于遐想,往往运用童话寓言的形式,借助拟人化了的 动物来演绎、阐释人类普遍的真理,或以一般少年儿童的学校生活、乡村和城市卑 微儿童的苦难生活为题材,写了一些中短篇小说,篇幅不大,没有跳出自己所经历 过的个人生活的圈子。现在则突破这一界限,他面向全国,面对血淋淋的阶级斗争, 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艺术加工,投入长篇巨制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境地。这当然 是一次可喜的飞跃,预示了他已进入创作的高峰期。 可是正当他去江苏、安徽、浙江等省搜集有关地下少先队同敌人斗争的材料准 备创作第二部长篇小说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被打入“牛 棚”,靠边劳动,精神和肉体受尽折磨。直到一九七一年八月,才容许去上海人民 出版社文艺组工作。他利用恢复工作的时机,前往大庆,因为这时候,他被中国工 人阶级的优秀代表王进喜的英雄事迹吸引住了。 他九月到了大庆,访问了王进喜和有关他的人和事,确定了如何围绕王进喜青 少年时期成长的过程来写这部传记小说的基本框架。十月,他从大庆前往玉门油田、 陕西长庆油田、湖北江汉油田、四川五七油田等处访问王进喜的领导、战友、学徒 及其亲属。一九七二年七月,五十八岁的贺宜再次前往大庆油田采访。一九七七年 四月,一部十五万字的传记小说《咆哮的石油河》开始在《少年文艺》月刊上连载 ;一九七八年五月,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 mpanel(1); 为了反映王进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铁人精神,小说 《咆哮的石油河》形象地描绘了他青少年时期的苦难生活和斗争风波。 这段解放前的生活经历,正是解放后形成王进喜的英雄性格和创建英雄业绩的 基础,是构成铁人精神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比较完美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这也足以证明:作者在进入七十年代以后,敢于面向全国,撷取重大题材,为社会 主义的精神文明和生产建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四、编辑生涯三十七年 贺宜在五十一年的写作生涯中,专职或兼职从事编辑工作的时间多达三十七年。 一九三四年,那时他才十岁,就曾去上海图画书局,主编《生生》文学月刊, 但只出了一期,因受压迫而停刊。当时他已参加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一九四六年十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一九四七年十月,经党组织 批准,他开始用个人的名义,主编《童话连丛》,由华华书店出版。刊物用丛书的 形式出版,是为了避免向官方申请登记。书名“连丛”,是连续出版的丛书之意, 暗示这套丛书将永远出下去,出不完。“连丛”前的限制词“童话”,是因为少年 儿童最喜欢看童话,而刊物的实际内涵却不仅是童话,还有戏剧、故事、诗歌、小 说、特写、访问记等。刊物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以童话为主的拟人化形式,曲曲折 折地向少年儿童揭露黑暗社会,指点光明的途径,鞭挞黑暗,歌颂光明,给少年儿 童进行反帝爱国的思想教育。 《童话连丛》共出版十二期,其中十一期是贺宜编的。十一期的书名依次是: 一、《老虎的尾巴》,二、《猩猩公的故事》,三、《狐狸救山羊》,四、《愚笨 的裁缝》,五、《同心合力斩蛇妖》,六、《星期日的童话》,七、《十一个小面 人》,八、《国王的皮鞋面》,九、《勇敢的小小潘》,十、《龙和鸡》,十一、 《哑巴国奇遇》。其中第二期作为书名的一篇童话《猩猩公的故事》是我写的,作 品的主题思想是:鄙视劳动的剥削者终究没有好下场!这是我应编者的约稿,在一 九四七年秋专门为《童话连丛》写的。 为这个刊物写稿的,还有陈伯吹、许杰、穆木天、臧克家、谷斯范、金近、沈 百英、陈鹤琴、赵景深、鲁兵、何公超、包蕾、田地、郭风、陆静山、圣野、施雁 冰、黄衣青、孙毅、阳光等。 一九四八年秋,由于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暴露,组织上通知贺宜立即离开上海。 他在编好《童话连丛》第十一期后,于一九四八年九月转入解放区。 一九四九年八月,贺宜随军回到上海,任共青团上海市委少年部副部长、《新 少年报》社长兼总编辑,正大光明地从事编辑工作。一九五一年十月,调往北京团 中央,任《中国少年报》副总编辑。一九五九年三月,调回上海,从事儿童文学专 业创作,但仍然担任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儿童文学研究》丛刊主编,一直到他病重 不能握笔为止。 他先后当了兼职和专职编辑整整三十七年。 五、童年无趣 一九八五年一月,我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以后,先到上海 筹办刊物,然后再回青海。在从北京到上海的软卧车厢里,许杰、陈伯吹、欧阳文 彬和我同住一室。我问陈伯吹,贺宜为什么不来。他说贺宜病了,不能外出开会。 因此我一到上海,立刻去看望他。 那天看到的贺宜,除了神情略带滞缓,说话的音调比较低沉外,其他看不出什 么。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老乡见面,而且别来无恙,觉得分外高兴。他对我 戴上右派帽子流放青海以后的这段经历,特感兴趣,倾听着我神话般的种种奇遇的 诉说,津津有味。他说他病了,小便失禁,连少年儿童出版社每星期一次的例会也 不能去参加,否则他倒真想有机会到青海去看看。 这次和他见面,我们还谈到金山县家乡的事。这是从我去了金山以后看到家乡 的建设新貌这一话题引出来的。我说现在金山的公路四通八达,从他老家的亭林镇 到我老家的吕巷镇,乘公共汽车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说到这里,他好像若有所感 地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童年时最最快乐的一件事。 “当然还记得。”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能够吃到一颗水果糖,是最快乐的事。” “为什么?”“因为我家里穷。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 目不识丁,靠粘元宝的手工劳动来维持家用,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颗水果糖。 可是我家的对面,偏偏开着一爿南货店,每天放学回家,走过那里,只见柜台 上放着的几个大玻璃瓶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口里就不知不觉地馋得淌下 了涎水。我不敢向母亲要钱买,常常跑到三里外的乡下戚家埭去找外婆。外婆也很 穷,但是她喜欢我,只要我去,她总是把一颗早已准备好了的水果糖给我吃。因此 我是甜了嘴巴苦了腿。虽然每次来回要走六里路,才能吃到一颗水果糖,但是我挺 高兴。这可以说是我童年的乐事。”他思索了一会,郑重地说:“这真是一件童年 的乐事!倒不是因为你能吃到一颗糖,而是因为你能得到外婆那样真诚的爱!” “那么你呢?”我随口问。 “呵!”他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有些苦涩似地说:“我可以说是没有童年的 乐趣,在家里没有一个人怜爱我。可是我也有短期的自得其乐的乐趣。 那是在我读了一些武侠小说以后,我醉心于当一个小侠客,可以行侠仗义,劫 富济贫,把这个可诅咒的世界翻个身!因此我的童年乐趣就是苦练上天入地飞檐走 壁的基本功。我曾在脸盆里学潜水,曾脱光衣服偷偷地在小河浜里学游泳,撑着河 底向前爬动的两个手掌,被碎玻璃片划得鲜血淋漓,却不叫一声痛,而且还觉得其 乐无穷。后来,准备和一个小朋友一起乘船入山访道的时候,被我父亲知道了,赶 到船边,拉我上岸,给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拖回家里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这自 得其乐的童年乐事也就成为泡影……”我们这次交谈,真可以说是相互亮了童年的 相,无拘无束地说了许多心里话。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却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 六光辉的榜样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三日,贺宜又进了华东医院。五月,因为吞 咽功能失常,食物吸进了气管,引发高烧,生命垂危;为了抢救,切开气管。从此 他再也不能说话,颤抖的手也不能写字,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一直依靠营养液维 持生命,延至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日凌晨四时许,逝世于华东医院,享年七十三岁。 贺宜一生,从小受尽歧视和折磨,苦难的童年决定了他同情劳苦大众,要求进 步,最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党的直接领导下,走上为创建进步文化而努力不懈 的道路。他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越到后期,越是光彩照人,不仅为培养祖国社会 主义建设事业的接班人作出卓越的贡献,也为儿童文学作家们作出一个毕生为祖国 和人民、为创建进步文化而勤奋写作的光辉榜样。 我为失去这样一位热情、真挚的老乡和战友而感到无限的悲痛!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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