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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谈杜重远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五日,茅盾夫妇应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邀请,在上海搭乘苏
联轮船斯摩尔尼号,到苏联去观光。
在出国前的几个月里,为了协助茅盾夫妇准备行装,搜集旅行需要的参考资料,
把茅盾先生的一些著、译交给我工作的书店印刷厂装订车间精装烫金,以便出国后
送给苏联友人,我经常应邀在他们家里吃饭。
有一次吃饭时,谈到了杜重远。
我曾看过生活书店出版、杜重远写的《盛世才和新疆》。从这本书里,我清楚
地了解到当时新疆的面貌,不论政治、经济、文教事业等各方面,都出现了一些喜
人的景象。这些成就怎么会取得的呢?杜重远在文章里暗示我们:是由于盛世才采
取了亲苏、联共政策的结果。
可是日寇投降以后,从重庆复员到上海来的文艺出版界朋友们告诉我:
杜重远被盛世才杀害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询问了茅盾先生。
茅公一面吃饭,一面谈他与杜重远如何认识。饭后,又谈他怎样去新疆,以及
杜重远如何被杀害的经过。他谈得十分细致,有时还插叙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原来,茅公与杜重远并不相识。
一九三八年二月,茅公应萨空了的邀请,到了香港。他一面主编《文艺阵地》
半月刊,一面主编《立报》的副刊《言林》,还为这个副刊写着一篇连载小说《你
往哪里跑》(后来出书时改名为《第一阶段的故事》)。经《立报》负责人萨空了
的介绍,茅公才认识了杜重远。
杜重远为人豪爽,心直口快,待人处事,热情真挚。
杜重远谈到他同乡老友盛世才的新疆治绩,十分赞赏。他说他已应聘为新疆学
院院长,即将赴任,并热情邀请茅公去新疆学院任教。这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
这时候,萨空了已经离开《立报》,去了新疆。考虑到在香港卖文为生,极不
安定,茅公也就决定应聘,匆匆结束了在副刊《言林》发表的长篇连载稿。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茅盾夫妇从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经滇越铁路,到达
昆明,转道兰州去新疆。在兰州,为了等候飞机,足足耽了四十多天。从香港到新
疆的全过程,历时两个多月。三月到达新疆。
可是到了新疆,和盛世才接触以后,终于发觉他是个阴险狠毒、依靠枪杆子统
治新疆的专制独裁者,决不像杜重远所说的那样是为民造福、招贤纳士的人。
“看人不能光看他怎样说的,要看他怎样做的!所谓察言观色,这个‘色’字,
其实就是指的行为举止。”茅公坐在沙发里,摆了摆手,有些激动地说。
“头一次见面,他来机场迎接,可是我看到了他的排场:用架着机关枪的军车
来保卫他自己,真可以说得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难道这是一位亲苏、联共、
热爱人民的地方父母官吗?后来,盛世才的特务统治越来越露骨了,这就使我心里
盘算,将来用什么借口,离开这个鬼地方。”茅公的这些感触,也对杜重远说了。
这是为什么杜重远在当了新疆学院院长仅仅十一个月的时候,就借口患病而辞职。
辞职以后,他曾一再要求回内地(重庆)治疗。但盛世才蓄意拖延,不给交通工具。
当茅公于一九四○年五月初以“奔母丧”为借口,离开迪化以后大约一个月的时候,
杜重远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赵丹、徐韬等五六人。杜重远被捕的最初理由,是
“勾结汪逆(精卫),危害新疆”;后来又说他是“共产党的新疆省委”,说赵丹
等是杜重远的“党羽”。其实都是冤枉的。
杜重远被捕以后,惨遭酷刑,于一九四三年春遇害。
自从一九四○年夏杜重远被捕到一九四三年春遇害为止,杜夫人曾一再请求去
狱中探视,都遭到盛世才的拒绝,连死后的尸体也不给杜夫人看见。
如果真的像盛世才所说,在狱中“病”故,那么在病危之时或死了以后,不妨
让家属探视;不让家属探视,连尸体的葬地也不告诉家属,正说明死者受尽酷刑,
长期折磨,终至一死,惨不忍睹。此事直到盛世才下台,朱一民执政新疆,释放了
那些被盛世才冤捕的人,包括赵丹等在内,才逐渐弄清了杜重远被害的真相,找到
了杜重远遗体的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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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杜重远的冤狱以后,茅公用沉痛的语调指出:我们要从这一事件,汲取
两个教训。
一是要善于认识人。杜重远为人正直、真诚、热情、忠厚,他往往以己之腹度
人之心,以为盛世才既是同乡,又是老友,因而只看表面,信以为真,终于受了他
的骗。
二是要善于认识事。任何事情都不能道听途说,偏听偏信,而要脚踏实地,认
真调查,分析研究。杜重远写的赞颂盛世才的文章,都是根据一些官方的报道以及
盛世才和他部下的口头宣传写的,没有经过深入的查证和研究,因此他不仅自己受
骗,而且还可悲地骗了别人。
听了茅公的这一席话,我深受感动,就请他把谈话的内容写下来。他同意了。
第二天,他把这次谈话的部分内容,概括地写了一篇《谈杜重远的冤狱》,交给了
我,发表在我编的《文艺春秋》月刊三卷五期上。这是他出国前交给我发表的最后
一篇文章。
现在,我把这次谈话的内容记下来,作为茅公那篇文章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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