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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刍 一 这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但在文坛上却还是冷落荒凉。 十几年来,批评家们就在呼唤“伟大的文学作品”;但批评家们并不就是催生 婆,作家们也并不就是产妇,伟大的“作品”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乐观的在 希望“将来”,悲观的在埋怨过去:“我们没有高尔基,没有托尔斯泰,也没有… …”于是,下半截的话幸而没有再说:“既然没有伟大的作家,还说什么伟大的作 品!” 从文学革命到现在,也不过是短短的廿六年,新文学的年龄,实在还短得很。 拿欧洲的有丰富遗产的文坛的尺度来衡量自己,从好的方面说,是过于苛刻;从坏 的方面说,是毫不自量。 而且,文学虽不能人工“受孕”,但它却需要政治的“温床”。这卅年来的中 国政治,从来就没有过民主,自由。文坛的周遭伺候着枪口和陷阱,作家的笔尖常 常给碰着枪杆和刺刀。“真理禁锢在监狱里”,伟大的文学作品要是产生出来了, 也一定给禁锢在检查官的抽屉内。 中国作家们的生活,特别悲惨,整年累月,生活上的琐事都要迫上头来。油盐 柴米,把作家们底心力剥削了大半。 “穷而后工”,只是骗人骗鬼的说法:“贫病交迫”,是中国作家们的生活画 图。像已故的王鲁彦,久病的张天翼,不过是显著的实例而已。 生为中国的作家,生命像行驶在激流中的木船,不在“政治”和“生活”的两 个石礁上碰得焦头烂额,已是一件幸运的事。“一求生存,二求温饱,三求发展。” (鲁迅)常人如是,作家也不能例外。 要是抹煞了这些条件来要求“伟大的文学作品”,不是认识不清,便是有意歪 曲。 二 抗战初期,文坛上有过一个黄金时代,这有几方面的原因:一 ,政治上的气 压好转了,“团结统一”的口号实现了,替文坛铺下了“温床”;二 ,作家的热 情燃烧了,拥抱“时代”的热力增加了,“文章入伍”,“文章下乡”的口号实践 了,作家的视野和生活扩大了;三 ,“一切为了抗战”,文学也穿上了戎装,作 为动员民众,教育民众的工具被使用着。它已不是可有可无的名士的消闲品,而是 武装头脑的最有效的武器。这情形,不仅在中国是这样,在苏联也是这样。苏德战 争爆发后,苏联的文坛特别灿烂辉煌,像爱伦堡,和去年逝世的A。托尔斯泰…… 那样优秀的作家和他们底优秀的作品。 中国文坛在这时期,产生过不少优秀作品:短篇小说,报告,剧本,诗歌,但 仍然还没有“伟大的文学”。原因是:中国的被迫抗战,一切都没有准备得好。动 员第一,凡是使用得着的武器都拿来使用了。中国民族要用鲜血来写历史,作家们 自然用兴奋的热泪来写文章 .因而每一篇作品都洋溢着热情,充满着爱祖国,爱土 地,爱人民的血泪。正因如此,感情不免稍稍流于轻浮,不够深沉,洗炼;但作家 的步调几乎是完全一致的。但缺点也正埋伏在这儿,“差不多”和“抗战八股”, 正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这个时期没有产生出“伟大的作品”,实在毫不值得惊奇。 中国是一个贫乏的国家,事事毫无准备。从了军的作家们,做别的事情去了, 他不能单独坐在火线下,静静构思他的“作品”。他们这时候的任务是:把自己献 身于抗战。在“献身”的过程上,正可以积蓄他底题材。他献身的程度越深,越广, 他可能积蓄的题材也就越丰富;他“拥抱”抗战的情愈热,他献身的心也愈切。这 时候的作品都是素描,速写之类的东西,事件是一个表象,人物是一嘴一脸。这些 题材,倘要严格说起来,不过是“素材”而已,题材还得经过剪裁,人物还须加工 雕刻。 以后,政治的逆流高涨了,前线的作家们又给“放逐”回 来,检查官的尺度 缩得小而又小,生活的浪涛却一叠一叠地涌来。印刷成本增高了,出版的条件越来 越艰难,出版上的“明星主义”蔚为风气,新作家们底稿子连看都不看,老作家们 大都生活空虚,创作贫乏。到了后来,市侩作风盛行于文坛,辑旧稿,偷版税,迎 合读者口胃,印书为了赚钱,文坛的冷落荒凉,就更不堪闻问了。 三 但这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这一时代的作家,生活的丰富,可说是前无古人。 要是当时毫无收获,如入山探宝,空手归来,这不仅辜负了灿烂的时代,而且辜负 了自己的一生。 八年流血的抗战已胜利地结束了,每个人在八年来都有几段惨痛的历程,宝贵 的经验。光明与黑暗的对照,英勇与贪污的对照,骨肉流离与荒淫享乐的对照,发 国难财与亏胜利本的对照……到处有典型的事件,典型的嘴脸,五花八门,俯拾即 是。抗战初期冲动的热情冷却了,我们现在是到了以深思熟虑来代替狂热叫喊,以 坚毅沉着来代替轻浮从事,以典型人物代替一嘴一脸的创作的时候。苏联的文学名 著像《铁流》,《毁灭》,和《静静的顿河》,……都是在战争结束后才出版的。 历史和现实替我们提供了伟大作品的题材,怎样运用这些题材来创作伟大的作 品,这是作家们自己的事,现实不能负责。政治的不民主和生活上的贫困,诚然可 以妨碍作家的创作;但人类不是历史的奴隶,而是历史的主人。一个真正的现实主 义者,应该站在改革现实的观点上来处理生活和创作的问题。 后悔毫无用处,蹉跎只有堕落,八年流血的岁月过去了,泅游在这道激流中的 人们,不管英勇和怯懦,手头上总会抓到几把血肉,骨头,浮萍或者荇藻,一无所 有的也就一无所有。凭着自己底经验,记忆要是没有褪色,总会记录下一点什么。 我们应该把那些淋漓的血肉,反刍,细嚼,把它们一 串串的联结起来,分类,归 纳,刻划,加以人工的染色,把记忆中的人物移植到纸上,把模糊的轮廓刻画出线 条。我们不必急急要求“伟大”,但我们要有“作品”,不要交白卷。而且我们要 认真创作,不要太马虎。 要是作家们在这八年流血的岁月里,竟一无所获,到了现在,仍然只能交出一 纸白卷。如此丰盈的历史题材在文学上竟显得如此贫乏,则可悲哀的已不是时代, 而是这一时代的作家了。 “伟大的作品”当不难产生,要是我们对于八年来的血肉能痛苦的反刍,热情 的细嚼。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月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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