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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四时代青年的自白   一只冒着黑烟的巍峨大舰,载着几百个满怀希望,浑身快乐,像春花才放的青 年,自上海黄浦码头,向茫茫无际的太平洋出发,其中有一个渺小的我,一个伟大 的吴稚晖先生。这就是一九二一年秋天,吴先生与李石曾先生在法国里昂,创立了 里昂中法学校,在中国招考了一群学生,由吴先生亲自领导赴法的开场的一幕,也 是作者认识吴先生的开始。   赴法留学的人经济状况都比留英留美的坏;那时正值欧战结束,法郎贬值,但 自中国赴法,那笔旅费也颇可观。吴先生体谅到这一层,特与法国船长交涉,在四 等舱特为我们开辟了一片园地。所有男女生都睡在统舱里,但与其他搭客的铺位略 略隔离,男生用的是绳索,女生则用木板――好像统舱里另开了一间客房,因为女 生人数不多,所以蒙此优待。吴先生和男生睡在一起,他的铺位正当女生客房的门 外,我们朝夕进出都可以看到吴先生的尊容。   一张紫褐色的圆脸,两撇须角下垂的胡须,一对炯炯有光的大眼,看见他的人 会把这位已近花甲的老人的年龄,缩短三分之一。他的身裁是胖硕的,但并不高, 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半旧西装,看去颇似一个“乡老”又似乎是工厂里一个“工头”, 的确,吴先生在一般大人物中是最缺少所谓大人物气度的,他的仪表与他的谈话正 相类似,一味率真,一味不拘绳墨,士大夫阶级的装腔做势的身份,和他们满口引 经据典文雅高贵的谈吐,是他所最讨厌的。吴先生很早便是提倡手脑并用的一个人, 在陈独秀先生所办新青年上写过《青年与工具》一文,曾赢得中国青年的回响。他 陪着我们睡四等舱,一路上扫除房间、整理床铺、捆扎行李、搬运箱笼,一切有待 于仆役的事都由他自己做,也教导我们做。然而我们这些学生虽说大都出自清寒之 门,但既顶着一块“读书人”的金字招牌,便非摆出传统读书人架子不可,一个个 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喝杯开水,也恨不得教人送来手上。说到“劳动”两字,当 然更要视为畏途,吴先生虽对我们苦口劝喻过,并躬亲示范过,我们始终革不了这 几千年相传下来的不良习惯。以我个人而论,还是这一次八年艰苦抗战,才把我从 象牙之塔赶到十字街头。然而我现在虽说能劈柴、能种菜、能做一点木匠和泥水匠 的工作,却还不能好好烹调一顿肴膳,好好洗清一床被单、一顶帐子、好好缝纫一 身衣服、若非家姊和我生活在一起,免不了还要受女工的恶气。   这虽说是我自己天生的无能,但过去读书人的习惯其实深深陷坑了我。听说吴 先生自随国府西迁以来,以八十之高龄,党国元老之尊贵,居然能够不用仆役,洒 扫煮饭都由他老人家自己动手,岂不教我们愧死!一个人光阴精力有限,既要读书 写作,对于家庭琐务当然不能兼顾,像我们现在舍弃应为之事而不为,整天在柴米 油盐的漩涡里打滚,这种生活,我也不认其为正常,但老天既生我以两手,不能解 决一身之事,一旦环境变迁,便闹得手足无措,有志气有骨头的人,咬紧牙关忍受, 到倒下来完掉;或日坐愁城,长吁短叹,免不了心理变常。没有志气,没有骨头的 人,就要与恶势力妥协,做出许多不利于抗战前途的事来;甚者投降敌伪,甘心作 国家民族万世罪人。所以过去士大夫整天鼓吹“安贫乐道”,整天叫人“体认孔颜 乐处”而偏把一双手笼在袖里,或蓄养着几寸长的指甲,矜夸为读书人的标志,那 些话也就成了纸上谈兵。像吴先生这样,才算真能把古人的教训实践出来呢。   不能自己洗衣煮饭,还是小事,抗战并不是一万年抗下去,况所贵于文化进步 者,以其能利用机械代替人的劳力,像我们现在俨然成了漂流荒岛的鲁滨逊,样样 都要自己荜路蓝缕地来开创;或者恢复了我们老祖宗原始生活,一饭一粥,都须以 无穷血汗换来,也就太缺乏做人的意味了。但科学之事非实验不为功,晏然高坐于 书斋,凭脑筋里的空想去致知格物,如何能格出什么?中国科学不进步,原也害在 “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那句话上,吴先生所写《青年与工具》一文,当时 虽说曾引起青年界一点回响,但回响终于回响而已。若当时大家能把吴先生的话深 切体认一下,我们现在抗战也不致于因科学过于落后,而吃这么大的亏吧。   到了里昂,吴先生把我们安置妥当以后,有时回英国他的家庭一趟,有时到比 利时,德意等国替学校奔走。每到一处,必有致同学的公开信一封,详叙各地的风 俗人情,文物制度,以及新发明的事物。千言万语,不外提倡西洋科学精神,而希 望我们迎头赶上。他也曾在里昂中法大学对同学演讲过几次,他的话像是一股洪流, 开了闸口,便滔滔滚滚地永远流下去,一口气讲两三个钟头。这样长的时间,也许 会叫听众不耐烦,但吴先生的谈话,融贯中西学术原理,而以庄谐杂出之语调出之。 妙趣风生,令人乐而忘倦。读吴先生的上下古今谈是愉快的,读吴先生的黑漆一团 人生观更其愉快,然而听吴先生演讲,愉快应该加上三倍。因为我们除了耳朵溢洋 着那大海潮音的妙奏,眼前还涌现着一个纵横挥霍,元气淋漓吴先生的法身! mpanel(1);   吴先生抱了为国育才的目标,又抱了沟通中西文化,促进中法友谊的宗旨,不 辞辛苦,在海外设立许多教育机关,叫中国青年去读书求学,然而他所得于青年的 报国却是出乎人情之外的恶劣,简直可以说叫人万分愤慨。虽说为群众服务者照例 要领受这一份荆棘冠和十字架,然而也是那时代青年过于狂妄无知所酿成的结果。 当时我也是那些狂妄无知的青年之一,曾做了一点大对吴先生不起的事,于今回想 起来,只有疚心,只有好笑。吴先生始终爱护青年,原不以此芥蒂于胸;而且时过 境迁,我们也已无恳切向吴先生表示忏悔的必要。但自五四运动以来,青年误解个 性自由的真义,而蹈于狂妄无知之过者,至今流风未泯,那么,我以过来人的资格 而向青年说这句话或者不是毫无意义的吧。   五四运动之起,像一股初出三峡莫可阻拦的奔流,动摇了数千年来封建的壁垒, 冲决了最森严的礼教的藩篱,打破了蒂固根深的传统习惯,于过去的制度典章,历 史上的圣贤豪杰,都要重新加以估价,而估价的结果,总觉得都是一文不值。那时 个人主义大昌,人人以发展个性为唯一要求,个性发展到了极度,则以叛逆为美德, 以反抗为勇敢,以破坏为当然手段,我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都是这个时代思 潮冲激震荡出来的人物,学问虽谈不上什么,经验也异常贫薄,但上述这些论调却 早跟着时贤之后,听得惯而又惯了;自己谈话写文,开口即至,摇笔即来,也熟而 又熟了;而且居然认为天之经,地之义,谁敢反对,谁就是思想落伍,并可以说是 不齿于人类了。带着呵佛骂祖,抹煞一切的“狂”,抱着壁立万仞,唯我独尊的 “妄”,与生吞活剥,一知半解的“无知”,到了自由平等先进之邦的法国,以为 我们的个人主义,更可以发挥尽致。不意法国之一切,并不如我们所理想,他们传 统威权倒是很大,青年很讲究服从,我们闲与法友谈起我们的思想来,他们每每点 头赞叹道:“你们是太前进了!”如果在现在,我们听了这句讥讽的话,也许会引 起一点反省,但在当时却反洋洋得意。我们比自由平等的法国人还要前进,岂不光 荣吗?譬如吴稚晖先生办中法学校,虽有学生数百之多,吴先生对于我们的前途却 并不抱如何的奢望,他曾和他几个亲信人说,将来能出得一个“胡适之”,也就不 枉他一番办学的苦心了。但我们听了这话,竟大不以为然,我们不但人人都将成为 胡适之,而且还要胜过胡适之,因为那时候,五四思潮已转了方向,而趋向于社会 主义,马克思、列宁,成了我们所崇拜的偶像,胡适之在我们眼里早已变成过时人 物了。又譬如那时我们在国内读了几本什么爱伦凯的恋爱论,都成为恋爱至上主义 者,男女社交更要讲究要绝对自由。听说吴先生家有男女公子数人,而家教甚严, 不许自由交结朋友。有某男同学对他某位小姐献了点殷勤,便大遭吴先生之白眼。 一回,那男同学又赠他女儿以鲜花一束(或者还附了一封情书),他老人家竟勃然 大怒,赏了那鲁莽青年一个耳光,挥之大门之外,从此再不许上门。这话教我们听 了,不唯当做笑谈,而且深为惊讶。于是我们批评吴先生说他究竟是半路出家的新 人物。他接受先进各邦的思想,敢于革满清政府的命,但他脑筋里还保留中国传统 的观念,所以不敢革旧礼教的命。现在我们也已忽忽到了中年,阅历已比前加深, 对于五四以来青年由盲目冲动所闹的恋爱悲剧,所见也已不少,才知吴先生那种持 重的态度,是为人父母所应该取法的。字典和人类良心上所有“爱戴”、“尊敬”、 “感激”那类字眼,到唯我主义面前,照例是不能存在的。吴先生虽是革命元老, 思想界先辈,我们却并不知如何敬重。吴先生虽费尽了苦心与劳力,把我们弄到外 国,给我们一个优美安适的读书环境,我们却认为理所当然,对吴先生并无半点感 谢的表示。吴先生初见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欧洲各国劳工缺乏,以华币折合贬值的 法郎,又可以得到许多便宜,遂与李石曾先生等发起勤工俭学运动,领导上千的清 寒子弟赴法留学。然而这些青年学生原属于“酱缸倒了酱架不倒”的中国读书人, 哪肯流汗出力去做工人的事?他们到法后,只知终日包围着吴李诸公讨索生活费用, 不满所欲,便咆哮怒骂,并且发传单,登报章,百端侮辱。及吴先生与法国政府在 里昂办了中法学校,各地勤俭学生麇集数百人,毫不客气将我们校舍来一个鹊巢鸠 占。法政府见他们不可理喻,只好将他们一概押送返国。他们当然不甘,返国后与 吴先生起诉,登报毁骂,足足纠缠了两三年,还不得清爽。当他们在里昂闹得最激 烈时候,原已宣言要与吴先生拚命。吴先生也曾对我们叹道:“以后我都不能自由 自在在街上走了,也许他们会当胸给我一手枪的。”   勤俭同学把弄他们到外国来的吴先生当做大冤家大仇人,可说太不知好歹。想 不到我们中法学校的同学其不知好歹比他们竟有过之无不及。我们到了里昂的第二 年便闹了场要求“平等待遇”的大风潮,竟把吴先生由他手创的中法学校轰跑了, 原来中法学校虽说由中法合办,但法方仅供给校舍,经常费则由中国担负,大部分 的钱,出自广东,所以广东学生特受优待,不惟旅费由公家代出,每年学膳费豁免, 并且每月还给几百法郎的津贴。其他各省同学则每年须自出学膳费华币六百元之谱。 这比之自费留学英美已不知便宜若干倍,所以事前我们原已欣然允许了校方的。但 六百元的华币虽为数不巨,而在寒士家庭也成了一个重负,不出岂不更好,况且还 有额外津贴呢。于是有数位同学发起要求学校平等待遇,学校不允,风潮遂起。不 但出了许多传单揭帖之类,将吴先生和几个学校当局,攻击得体无完肤,并且几次 开会把吴先生请来当面质问。我们既想将自己的要求变成百分之百的“有理”,不 得不把“无理”推在对方身上;竟牵强附会地指出吴先生许多罪状。吴先生有亲戚 马女士率求学的子女数人住在校中,我们即指他为“徇私”,吴先生办有某项学术 团体,邀同学某某数人加入,我们即指他为“植党”,我们原主张男女社交绝对自 由的,但这时候偏又摆出道学先生卫道的面孔,指摘某某学校办事人与女同学往来 之不当。当双方言语冲突到极激烈时,吆喝之声,连校舍的墙壁都像为之震动,校 外行人都为之伫足而听,若非校方预派有力校工数名将吴先生援助出去,吴先生也 许在我们的盛怒之下挨一顿毒打呢。   吴先生一向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凡事都不计较,这一气却非同小可,即日带 领马氏全家离校赴英而去。我们的斗争居然获得胜利。尚恐国人不谅,又写了几篇 宣言寄回国内各大报纸发表,署名者共二十八人,我亦附于骥尾。我们把那一次向 吴先生的质问,认为“开庭审判吴稚晖”;而报纸宣言则夸为“二十八宿闹天宫”, 同国内朋友写起信来,非常沾沾自得,以为这是我们革命精神之表现,连吴稚晖都 被我们打倒了。   所奇者,我们闹这场风潮的本意,原是为了私人的利益,但既藉口于学校待遇 不公,闹到后来,竟完全忘其所以,觉得自己的动机非常光明纯洁,举动非常热烈 悲壮,俨然感觉自己是一个极力与黑暗及不公道搏斗的革命志士。凡不敢附和我们 举动者,非视之为“懦夫”,则斥之为“叛徒”。记得初发起风潮时,曾邀平日比 较接近的几个朋友参加。杨润余女士本属我们的密友,因其兄端六先生与吴先生私 交颇笃,未便对吴先生公然采取敌对行动,婉辞谢绝,我们对杨女士便立刻鄙夷唾 弃起来,说她圆滑,说她没有肩膀。又有几位同学认为良心未安,中途脱党而去, 我们也不把他们当人类看待。当时愤慨之情,至今犹能记忆。这才知青年的正义感 和热忱是可以误用的。自由权利之滥用,也是非常危险的――罗兰夫人的“自由, 自由,天下几多罪恶,假尔之名以行!”诚足令人警惕。   但假自由之名以行恶固可怕,因自由之故忘其恶而反以为善则尤可怕,以其可 以流为“暴民政治”而不知。法兰西号为自由平权先进之邦,而他们社会一切都非 常讲究秩序,他们的思想,也比我们五四青年为保守,可说是大革命时代暴民政治 给了他们以绝大教训的缘故。五四以后,有许多热血青年,醉心破坏与革命,为了 追求光明,走上偏激的道路,不但葬送自己前途,而且败坏国家民族多少大事。他 们的心地,我是可以原谅的,但他们的行动,我却不敢赞许。为的我也是在“暴民 政治”里翻筋斗过来的人啊!   凡属青年,都免不了要干几件糊涂事,吴先生虽屡次受我们之辱,却始终爱护 着我们。他回国以后,勤俭同学和里昂中法学校的同学还缠着他不肯放松,日夜包 围着他聒絮,聒得他老人家真不耐烦了,登出了一个活死人吴稚晖的哀启,讣告全 国,吴稚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不必再来寻他吵闹吧。这篇妙文,想大家还能记得。 在他人处此地位,一定要对青年灰心失望,从此决不再与青年打交道了,但吴先生 还是一批一批护送学生出洋,遇着国内青年与人争论时,他总爱站在青年一方面, 替青年说话。吴先生之所以永不失“青年导师”资格者在此,吴先生之伟大处也在 此。   但是先生对青年虽以期望太过之故,免不了流为过分的宽容,而青年却不该永 远糊涂下去。所以我今日借着庆祝吴先生八十大庆的机会,作这一番诚恳坦白的表 示。这在吴先生诚然是多余的,然而在我却觉得若不如此则不能求得良心的平安。 但愿阎罗天子不算那笔“秤钩账”,让吴先生再在人间八十年,领导青年完成庄严 灿烂的祖国复兴工作,以后青年想不致再像我们过去之糊涂了吧。我诚恳地希望着!   选自《归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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