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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教书区的避难曲   世间最无用的想必只有我们这些自美其名为“文化人”的分子吧?平日大言炎 炎,痛骂政府不肯抗战,卢沟桥的炮声才一响,便吓酥了半边,什么都丢开,只有 逃难第一。带着老婆,带着孩子,带着大堆的行李,抢车,抢船,潮涌般向着那公 认为比较安全的后方挤。我们这一群教书匠也是陈列于“文化人”金字招牌下的货 色,我们的性命当然比较的值钱,于是几经辗转之后,也落到这个坐落中国西南, 比较富庶的省份里来了。   有时候,想到国难方殷,前线将士浴血苦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坐领国家薪俸, 安居后方享福,不必人在报纸杂志上做文章骂,自己也感觉惭愧。不过再想到抗战 勿忘建国,各人应当站在自己岗位上努力,又觉得这些话不但可以解嘲而已,实有 至理存焉,便又心安理得洋洋如平常了。   但是,到了后方的人是真在享福么?也许同那炮火连天之下的战士同样受罪吧。 一子弹打穿了胸膛,眼睛一闭,什么都完了,我们零零碎碎的罪,却永远受不完。   我们是在大学教书的――是高级的教书匠。首都沦陷之后,我们跟着一个国内 颇负盛名的大学,搬到这省份一个二等县来。一路上经过了唐三藏上西天取经的苦 难与波折,才达到这个理想中避难的圣地。   不幸的是才到此地时,各种美丽的“幻想”便被那冷酷无情的现实敲破一只角。 船到城外码头以后,各人先落旅馆,抱着惟恐别人捷足先登的心理去找房子。有本 地熟人介绍的当然要占不少便宜,否则房子坏不谈,房租就贵上几倍。所有出赁的 屋子都败得像个荒亭:地板烂了半边,窗子东缺一扇,西缺一扇,霉烂的气味,证 明这屋子至少十年没经人住过。看过十几家都是一般,你不能在旅馆住一世,于是 只好皱着眉头定下了。接着是找人挑水冲洗,找木匠,找泥水匠,找裱糊匠,砌新 灶,谁知才住上半载,房东提出加租了。一加不是一倍,便是两倍。听凭尊意,可 以让你再安静几时,不然就干脆请便。你那些修理装置不能带着走,只好白白便宜 了他。   房东和房客普通是同院或上下楼或共中堂住着。若是他们住在你头顶上,别的 还没什么,最怕是孩子们在楼板上赛跑,咚,咚,咚……整个屋子在动摇,积年的 灰尘从单层楼板缝里簌簌地向下落,正当饭菜上桌时候,那是你双倍的倒霉。若上 面还有周岁内外的婴儿,那情形就更糟了,他会时常出其不意的给你一个醍醐灌顶。 你在下边高声喊叫也无用,孩子们是不知道同你讲理的。   这里的居民憎恶阳光,欢喜俾昼作夜。你一天生活完毕之时,正是他们一天生 活开始之际,半夜里还听见茶呀水呀呼喝不停。有时风飘来一阵浓郁的异香,透进 你的鼻观,把你的灵魂轻轻的带入了一下缥缈迷离之境,你不由得要歆羡这梦之国 里子民的幸福。可怜我们这些烦扰焦枯的心灵,怎能也这么麻醉一下才好。假如他 家来了什么夜客,主人要馄饨水饺的声音,就要与厨房锅灶碗盏的磨戛连成一片。 再加上房东大少爷拉拉胡琴,二小姐开开留声唱片,这一整晚你就莫想再睡觉了。 有人说人类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又说习惯可以成为自然,这话有时也靠不住。况且 我们这些用脑子的人,神经总是过敏,受不了失眠痛苦时,也只有一搬了事。   这里文化程度并不算低,虽然还没有自来水,却已早有了电灯。可是电料贵, 电表缺乏,公司不愿给你装。有的同事运气好,得到最后一只电表,就将光明迎进 了屋子。得不着的只好学本地人用菜油灯。每晚在那一圈昏昏如睡的光晕里,摊开 书卷,泡上一盏清茶,或点一支香烟,听远远狭巷中更锣,镗……镗……余音在空 气中抖颤。咏味着“灯花如有喜”、“青灯有味似儿时”的诗句,恍然自己置身于 那些古诗人的时代。啊,这澹雅的诗意,这古香古色的生活!   不过日子一久,没眼病的人要得眼病,有眼病的,程度就要加深。有人说从前 读书人在菜油灯下过了二千多年,不曾听见他们叫不便,现代的读书人似乎是被物 质文明娇惯坏了,略略离开了这位慈母的怀抱,就生活不下去。这又是“高等华人” 的罪状之一。可是,先生,你知道,现在的书同从前的书有分别么?现在的书不再 是什么“黄卷”,而是页页反光不甚强的土纸,上面印的字比“蝇头”更小,同 “青灯”根本不能配合了。若是想在这8世纪的灯光前,翻翻辣贺司大字典,或查一 张20世纪工程上的图表,你不叫苦那才怪呢! mpanel(1);   抗战时代对报纸的关切,是一般国民的心理。这小县里没有自办的日报。东边 一个大都市的报纸由航空运,每周也只能来两回;北边一个大都市的报,由公路汽 车运渝,算当天下午八九点钟时可到。但是报贩总要隔上两三天才肯给你送一回, 理由是“车坏了”,每晚抱着焦盼的心情坐在昏灯前,等候那窗外沉长重滞的口音: “×先生,报――纸”十次倒有九次落空。空虚失望的心情,只有郑重地约了人而 偏偏不来的时候,可以相比。   前面已介绍过了,这县文化程度不算低。不但有电灯,还有马路呢。但所有马 路中心总比两边高,没有一尺,也有八寸。走在上面时,左脚低,右脚高,全身都 失了平衡。雨后泥滑,摔跟头是常事。有时拣着路心走,对面一辆人力车气虎虎地 向你冲来,侧身略让一让,滑达一声,不跌落门牙,也准磕破膝盖。或者恰恰和迎 面而来的粪桶撞个满怀。粪桶,是这城市不可少的点缀品,从天才亮到太阳落山, 它总在街上活动着。它在人力车丛里,在小贩的糖担边,在酱鸭腊肠的小摊畔,在 行人的衣缘袖角,络绎不断地过去,一路播散木犀香味。久坐屋里觉得气闷,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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