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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拿起―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的赏鉴 了。   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总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 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他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 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的思索、感叹,更不须提起它的内含 的真或美了。   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待;每个字 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三条狗的风:在秋高草枯的旷野上,天上是一片青, 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猎犬风一般快的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 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的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 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 家走近。等着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 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 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   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矫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 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 来: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 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体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 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 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见古代的收藏家或是 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缥缈 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 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 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公的命运:他的书何以 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他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 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 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 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决想不到这本 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结局的;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 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   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象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 的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太息。 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 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 禁书,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呵!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 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 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采 樵,有的放牛,不仅无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与凌辱,然而他们天 生得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 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 着书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 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 加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   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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