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梦魇 所有认识张总经理的人都会佩服他的才能。他有一个特点：凡是他想学的他都 会学得非常好。举例来说，在中学的时候他不仅功课非常好，连体育都非常好，如 果他肯的话，他可以参加很多校队，进了台大念电机系以后，他仍然是出人头地， 大多数同学应付考试都来不及，他却有时间注意各种新技术的发展。难怪他在伯克 利念研究生的时候不仅指导教授喜欢他，硅谷很多公司也都喜欢他。他的指导教授 号称会滑雪，他三下两下就滑得非常好。?在伯克利拿到博士学位以后，总经理回 国了。大多数有博士头衔的人喜欢去大学教书，他却进入工业界服务，从普通的工 程师做起，一帆风顺地做到了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我们大家都佩服他，可是我们 全体一致地讨厌他，因为张总经理是完全没有什么同情心的人，对于任何能力差的 人，他一概毫不保留地表示他的轻视。他自己太能干，所以他很难理解为何有人会 表现得如此不理想。他常常告诉我们，他认为优胜劣汰是自然界的最高法则。能力 差的人绝对应该让路，使能力高的人能够掌握社会。? 他本来很欣赏老王的，因为他看过老王设计的电路，发现老王能力很强。可是 他和老王见面以后，才发现老王是位残障人士，走路必须用拐杖。张总经理走路非 常快，老王根本赶不上他。他又从不肯自己放慢脚步，搞到最后，老王每次和他一 起走的时候，都会遥遥落后，最后只好换了一家公司做事。? 小李是他的司机，替他开了六年半的车，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过一句闲话，即使 两小时的车程，他也不会和他谈一句话。张总经理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有自信的人， 这也难怪他，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失败”，大多数高中生功课好的话，体育 就奇差，体育好的家伙却大多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有他，教室里的考试他 不怕，连操场里的各种考试也都难不倒他。也就因为如此，对于任何表现不好的人， 他会打从心里起有一种厌恶的心理，而且也常将这些倒霉鬼开除掉。? 两个月前，张总经理和我在他办公室讨论一件事，我的一位同事老陈敲门进来， 老陈才能中等，可是做事十分认真，因为勤能补拙，他的表现还不错，可怜的是， 他前一阵子母亲病重，老陈常要去照顾他的母亲，有些事情当然做得不太好。老陈 一进来就结结巴巴地向总经理承认自己在电路设计的工作上进度落后，都是因为母 亲生病的原因。他母亲已去世，他应该可以弥补过去的时间，将进度赶上。? 别人一听到老陈的母亲去世，都会稍微表示一点同情之意。张总经理却不如此， 他说任何人表现不好，就应该滚蛋，不论什么理由，因为公司的工作进度落后，损 失很大。他又说我们公司只需要会做事的人。对于老陈，他已通知人事室，今天是 他工作的最后一天，请他去人事室办离职手续。? 老陈是一位非常老实的人，这个被开除的打击对他当然很大，他有一分钟的时 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大概他也知道对张总经理这种人，恳求他开恩是做不到的，所 以他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今天星期几？”张总经理说：“星期 五。”老陈以很严肃的口气说：“好吧，以后我每个星期五晚上都会来找你。”然 后他就开门离开了。? 我也不懂老陈的话什么意思，可是我注意到我们的张总经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 恐惧的表情。当时我很奇怪，他怕什么呢？温和的老陈一定是说说而已，有什么好 怕的。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张总经理变了，他过去是位非常镇静的人，自从那天以 后，他变得有些暴躁，而且常常显得疲倦，开会时也心不在焉。尤其最怪的是，他 在每个周五的下午表现得最为不安。? 由于他几个错误的决定，公司的业绩受到很大的影响，消息传出去，我们的股 票大跌。如此拖了两个月，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人都替他担心，也替公司担心，已经 有人要跳槽。也难怪，我们过去那位极有信心的总经理好像已经完全丧失自信心了。 ? 又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总经理找我去。这次他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和我有谈 有笑，他给我看一瓶名贵的葡萄酒，也给我一只极为讲究的水晶酒杯，是捷克造的。 然后他和我谈了一些好像极有哲理的话，大意是人应该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命运，如 果人无法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却不敢同意他的这种看法，我说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走一 步是一步。比方说，一般劳工阶级的人，被老板炒鱿鱼者多得很，难道他们都不该 活下去不成。即使做到了总统，也可能下次选不上。我坦白地告诉他，社会上谁也 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mpanel(1); 他不理我，又跳到另一个话题，那就是优胜劣汰的问题，他说他仍然讨厌看到 智力、能力不好的人，他有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他认为自动化的技术会使很多这 种智力平庸的人失业。对他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对他的言论和看法感到十分厌恶，可是又不敢和他辩论，只好告辞。我有一 种感觉，那就是我们的总经理又恢复了他的自信心，他似乎又能掌握他的命运了。 ? 当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忽然接到一家医院打来的电话，这家医院的公关主任用 很轻的声音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我们的总经理自杀未遂，现在已脱离险境，因 为我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他们决定告诉我。? 我赶到医院，发现张总经理非常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他的太太在旁边，他看到 了我，只说一切都好，公司的事全由我暂时看管。医院告诉我，他是由救护车送来 的，有一位年轻人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一直拉着这位年轻人的手不放。我这才发现， 所谓年轻人，其实就是小李。我告诉医生这位年轻人是我们总经理的司机，他说： “你们的总经理原来是位性情中人，他拉着司机的手，两人好像感情很好的样子。” ? 小李告诉我，那天总经理一直没有下楼来，他觉得很奇怪，找了大楼的管理员， 开了办公室的门终于发现总经理伏在桌上，一只手摸着电话机。他立刻叫来救护车， 陪着总经理去急救。令他大出意外的是总经理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即使在急救的时 候，也拉着他的手不放。一直到他太太赶到，他才放开。? 我们将这个自杀的消息予以保密，否则股票又要大跌了。总经理终于回来上班 了，他变得非常和蔼可亲，虽然他仍很精明，但已不再骂人，而且也会尽量说人家 的好话，公司的士气大振，业绩恢复正常，而且比以前更好。? 过去总经理是不和大家吃饭的，现在他会和大家一起吃午饭，有时和同事一起 到门口面店去吃拉面。过去，他从不关怀同仁，现在，同仁有什么烦恼，他会表示 关心，而且我感觉到关心并不是假的。? 可是我知道他自杀过，而且自杀前曾有过明显的不安，他究竟怕什么呢？我想 起了被他开除的老陈，莫非老陈真的每周五都去吓唬他。老陈在另一家电子公司做 事，我打电话去问他有没有做这种事。老陈呼天抢地地大呼冤枉，他说他第二天就 找到了事，薪水也加了。根本就把总经理忘得一干二净，从来就没有去找过他，当 时他只是乱说的。? 又过了一阵子，老陈忽然兴奋得不得了，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我们约好在一家 咖啡厅见面，他给我一封信，信是总经理寄给他的。? 陈兄：? 我要在这里谢谢你，因为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打从高中起，我就发现我天赋很 好，而且我也很讨厌那些平庸的人，我的确相信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道理。可是 我也一直非常害怕，因为我怕万一我的天赋出了毛病，怎么办？比方说，万一我出 了车祸，得了脑震荡，记忆力和判断力都衰退了，我岂不应该被淘汰出局？? 虽然我有这种忧虑，却一直不严重，只是偶尔会有这种想法而已。可是那天你 说每个周五都会来找我，我就每个周五晚上都会做噩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能力十 分平庸的人。举例来说，我第一个梦是我又回到了高中时代，老师叫我们跳木马， 我却不会跳，怎么样都跳不过去，丢脸之至。? 第二个梦是我参加联招，结果是几乎一题也答不出来，急得一身冷汗，醒来以 后也真是浑身汗湿了。? 问题是每一个周五，我必定会做这种梦，梦里我永远是窝囊到极点，有一次梦 到公司的产品完全设计错了，被客户大批退货。? 由于每个周五晚上都要被折磨一个晚上，我开始怕周五，整个星期，我真的生 活在恐惧之中。我知道我正慢慢失去控制我命运的能力。因此我决定自杀，因为只 有这样，我才可以证明我仍有控制命运的能力。? 可是安眠药使我昏沉下去的时候，不知何故，我脑子却极为清醒，我极想活下 去。我忽然想通了，能力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人只要活得快乐，即使没有出人头地， 也不是很好吗？我想起了我的司机小李，在我快死之前，我很想大声地告诉他，我 羡慕你，因为你老是快快乐乐地，可是我已没有力气了，我的手碰到了电话机，但 无法打电话。当小李破门而入的时候，我高兴极了，我设法拉住他的手，无非是要 告诉他，我其实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我要人可怜我，我再也不敢讲优胜劣汰了。? 我现在活得快乐多了，我已完全没有过去的那种恐惧，因为我知道做个普通人 乃是正常的事。即使我不如人家，我也不再太介意了。这一切都该谢谢你，是你使 我每周五都做噩梦，是你使我自杀。也亏得我做了这件傻事，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是 个普通的人。? 张××? 我们两人都哑然失笑，我们向来体育也不好，书也念不好，因此实在无法想像 会有这种事。不会跳木马，考试考不好，家常便饭也。没有才能的人，是不会怕失 去才能的。我们从不会羡慕那些能干得不得了的人，他们其实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们不过分强调优胜劣汰，所以对失败没有如此的害怕。? 总经理现在和他的司机有谈有笑，今天我看到他拖小李去吃臭豆腐。小李一脸 苦相，显然不喜欢吃臭豆腐，他一定后悔当年救了总经理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