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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一次求婚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只有18岁。她是董太婆的外孙女,来外婆家过暑 假,我家与董家毗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 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就过来问:“小弟,你哭什么呢?”朱颜问明白了, 便自己带我去,经过冰棒摊的时候,还给我买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 她便说给我听:“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只说了一遍,而我就记住了, 并且永远不会忘记。她每天都带我去,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我因此觉得全世界人 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等我长大我要娶你。”她答应了,却又马上说 :“等你18岁,我就28岁,你还要娶我吗?”我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做出回答: “愿意。”大清早就兴冲冲地想往外跑,妈训斥我:“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 京念大学了。”再见朱颜,我已14岁,是羞涩的少年,常穿一条被磨得淡白的牛仔 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 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 见到我,她轻轻将我一抱:“长大了。”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我去参加 丧仪,她向我恍惚地笑,好像没有看见我。我便在她身边站定。在人们为董太婆盖 上白布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肩上的重量,侧过头,是朱颜伏在我肩上哭了。隔着衣 服,我分明地感到她眼泪的重量,应该是冰凉的吧,却仿佛烛油般滚烫,一滴滴打 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为她拭泪,可是,没有勇气,便只有站得笔直,任我 的肩一滴滴承受着她的泪,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身为男人的骄傲和力量,和她 的女人的柔弱。 此后三四年没见过她,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大学生 活斑斓多彩。有段日子学画,高高兴兴地为小女友画,画完了她看了半晌,道: “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军蓝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冰淇淋将融的软与甜 ……我蓦地一惊,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好像刹那间懂得了自己少年的心情, 明明是初相识,难道就已是永别?子夜醒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不甘心。” 写写撕撕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大义凛然地在抬头写 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亲密的女生。我已经18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 了,该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了吧。然而信才投进邮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记住我 的理由呢,却仍是每天两遍地看信箱。 不久放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 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写得出这样妖媚的字。抬头一句 “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喊我。而我与她,其实已是长相识了。 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不是求她帮忙,也不是叫她为我排忧解难,只是 要告诉她我的心声,好像说给自己听,好像她的胸中跳动的是我的另一颗心。也喜 欢在灯下一页页翻她的信,信纸、便条、资料纸、废打印纸背面,是她的随意也是 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样的,抬头的“小弟”,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说不出的 体贴入微。她的细丽的字,与我粗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 连。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 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红玫瑰一伸:“生日快乐。”她疑惑地看着我, 忽然深吸一口气:“小弟! ”她只及我肩际,细细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栏 玉砌应犹在。”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然,惟多点沧桑意味,说着她美丽容颜 下的底蕴。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给我倒的冰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 心,定了下来,那年我18,朱颜28。她带我去游览。爬香山,她问我:“你行吗?” 依然是大人对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 她神色讶然:“小弟,你真长大了。”是的,已经长大到可以追求我心爱的女人了。 回程,她是累了,闭着眼打盹,头渐渐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 于轻轻搂住她。车一个巨震,她滑进我怀里,温暖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快到站时, 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遇上我大无畏的目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慢慢地 烧了起来。那一刻,我明白地觉察到,那一瞬间,她是在把我当男人看了。时间飞 逝,转眼假期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一句重要的话,却 没有勇气,终于我问:“朱颜,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 孩,谁会不喜欢呢?”啊,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 母亲忽然说,“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没有去看你朱姐姐?听你朱伯伯说,她要结 婚了……”以下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她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窗边,那晚有大而圆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 忧伤的面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东西,我无从知道,再没有一刻,我那样强 烈地感觉到我与她之间时间的天堑。她是成年人,而我,还是孩子。朱颜看到我, 吃了一惊:“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 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愣,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忽然大声地说 :“可是,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朱颜脸色大变,她怔怔地看着我。 mpanel(1); 我在她膝前蹲了下去:“你爱那个人吗?”她缓缓地摇头:“这种年代,这种 年纪,说爱不爱实在是很可笑的。”“既然你不爱他,那么给我时间,给我三年时 间,三年以后我就毕业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声音突然哽住了,“我, 我喜欢你。”朱颜勉强张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间泪水倾泻而下:“我还一直以 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原来是真的。 可是,我哪有时间给你呢,我已经28了,三年后就31岁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 福来赌一个少年的诺言。小弟,回去吧。”我轻轻地,无限绝望地问:“你真的喜 欢过我吗?”她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我以为这就是永别了,念书、毕业、 找工作,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挂牵着千里之外朱颜的喜与悲。 一天,在公共汽车上,迟迟的,我认出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脱口 而出:“朱颜。”她转过身来,对我静静地一笑,竟真是朱颜。五年时间过去了, 我已23岁,年纪渐长,遂不动声色。她33岁,眼角初生皱纹,然而风韵更胜当年。 我们随意地聊着,知道她离了婚,又调回本市,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从此便 淡淡地来往着。走在街上,喜欢在橱窗里看我们的侧影,我的高大和她的娇小,如 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她到我的宿舍里坐坐,屋子窄小,她在床上坐下,打翻了一个木盒。 “咦,”她蹲下去,我听见她的声音变了调,“这是什么?”我也蹲下去:“这是 冰棒纸,15年前你买给我的。一天一张,一共是38张。”她的呼吸突然间急促起来, 我轻轻说:“你记不记得,我8 岁那年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现在还愿意吗? ” 我开始每天给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红玫瑰,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嫁给我。” 朱颜始终避而不见,我送了98束后,她终于约我出来见面,开口道:“小弟,我已 经决定要嫁给一个50岁的丧偶男人了。”我的心整个沉了下去:“为什么,从九岁 那年开始,我向你求了100 次婚,你还是不能被我感动?”她沉默了许久:“不是 因为我不能被你感动,而是因为我已经感动了,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想这样嫁给你也 好。 但是,我也有过23岁,我也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 你33岁的时候,一切也许都会改变。而到了那时,我就真的老了。对不起,小弟, 我输不起。”朱颜已经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厅里,好久,听见邻桌的收音机里, 主持人正在播送热线电话的号码,突然一阵热浪涌上心头,我冲向最近的公用电话, 按下了号码。电话通了:从当年第一根冰棒,到15年后最后一朵玫瑰,她始终是我 心中惟一的新娘,广漠世间我愿牵手的伴侣。隔开我们的,是时间,时间真的是不 能战胜的吗?我问:“我应该爱她吗?”放下电话,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响商店买 收音机,颤抖地调准频道,屏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判。第一个电话:“你应该爱 她。”第二个电话:“她应该爱你。”好像全世界的电话都为这个频道响起,此起 彼落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时间不是理由,有理由的还叫什么爱情! ”“人生 本来就是一场大赌,做个负责的好男人,让她敢于下注,让她赢。”而最后的一个 电话:“再向她求婚! ”这时我已站在朱颜门口,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她房里传出来 的,传出来的还有她的啜泣声。 而我举起手中的玫瑰,敲门,准备我的第101 次求婚。? 父亲的情诗? 那个春雨潇潇的下午,我百无聊赖地翻着父亲的书柜,在一捆信札和相簿下面, 我发现了一个装潢精美的本子。本子里是我父亲写给母亲的全部情诗。当我读完最 后一首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刻。我坐在满室的黑暗与春寒中泪流满面。我 哭并不是因为终于知道了父母的整个爱情故事,而是因为,只有我才真正了解这些 情诗的意义与价值。我记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在这样的春寒与黑暗中, 我独自一人趴在窗沿,望着下面的路灯与行人。 门开了,父亲孤独地站在门口,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地走了进来,将我紧紧 抱起。贴着他冰冷的面颊我感到有泪水流下。于是我知道,父母终于离婚了。我没 有哭,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父亲,感到格外的寒冷。那年,我才6 岁。几天之 后,父亲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南方的小城,来到了另一个临海的城市。那时,我是多 么的恨母亲呵,因为一个男人,她竟然离开了我们。 我拒绝一切母亲寄来的东西,甚至拒绝谈论母亲。每天黄昏的时候,父亲总坐 在窗前的藤椅上,默默地拉着二胡。那淡蓝色的天空,那血红的夕阳,那如泣如诉 的二胡,总将我陷于近乎窒息的忧伤。于是我总会冲上前,拉开父亲的手,夺下二 胡,勒令他改读一段《格林童话》。可是一直到今天,父亲还常常会从电视机前、 继母身旁悄悄退出,独自坐在另一个房间,将自己封闭于黑暗的空间,轻轻地拉着 二胡。那泣咽欲绝的琴声常常令我魂断神伤,令我想起那段父子相依为命的黯然岁 月。我终于明白:父亲对母亲,从来不曾,也永将不会淡忘,他的爱历经岁月的磨 难,却从不曾终止。 于是我再也没有在那样的时刻干扰过他。因为那是他的世界,只有那时,他才 能尽情倾吐对往日的思念,沉湎于那曾经美好而甜蜜的从前。我十二岁的那年夏天, 随父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当我独自一人,恍若隔世地在熟悉的街上闲逛时, 我听到有人在欣喜而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那是母亲!我一回头,便看见她从不远 处招手跑来。然而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我转身撒腿飞奔,将她抛在了身后。当我气 喘吁吁的停下,回头再看时,母亲如木头般呆立于汹涌的人流中,满脸泪痕。我带 着复仇的快意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挥手打了我一个耳光!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只是颓然地坐下,以一种我无法读懂的眼神望着我。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深秋的下午,也是飘着冷冷的雨,父亲说带我去见一个人。 在那个宾馆的房间里,我再次见到了母亲。她比我记忆中消瘦了很多,噙着泪微笑 着看我。我愤怒地瞪了一眼父亲,感觉到被出卖了。从宾馆里出来,我咬牙不语, 挣脱了父亲的手,走在冷冷的秋雨中,充满了悲壮与凄凉,愤怒与自怜。?那年寒 假,父亲把我送回故乡,寓居母亲的家中。送我上车的时候,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低声说:“别再伤你妈的心了。”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化为泪水夺眶而出, 心中在呐喊:“那么她呢?她又是怎样的伤我们的心?”但是我什么也没说,默默 地上了车。从那以后,每一年的寒暑假我都要住在母亲家中。母亲的爱与歉疚很快 融化了我,冲垮了我花了六年时间建立起来的感情的大坝。 那几年母亲过得很幸福。于是我忍不住疑惑,或许她的选择是对的,虽然这种 选择对我们而言,自私而残酷。从母亲那儿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忍不住问父亲,为 什么你要让我回去?母亲那样地伤害了我们,你怎么能原谅她呢?父亲笑了笑,说 :“人生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那时我太小,没有读出这句话中,父亲那经 过岁月阻隔,汹涌依旧的潜伏的爱和一种可以包容一切,乃至自己苦难与悲伤的情 怀。八年的时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我长大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 从一些长辈的口中,以及母亲零星的叙述里,我逐渐了解了父母的故事。当我 将这些琐琐屑屑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章节时,我突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后所深藏的风霜雪雨。他所原谅和接受的不仅仅是一份艰难苦涩的爱情,更是坎坷 挫折的命运。生命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只要你热爱生命,无悔爱情。那时正 是我在大学中的第二个年头,许多挫折、困惑围绕着我。因为一些原因,我玩世不 恭地对待许多事情,包括爱情。而当我突然顿悟父亲的人生,顿悟情感,顿悟宽容, 我才发觉我是何其狭隘和猥琐。拒绝真诚与宽容,就是拒绝生命本身。 大二的那年暑假,母亲的家中发生了许多变故,她的婚姻与家庭遭受到前所未 有的考验。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更加明白曾经带给父亲的痛苦。好几次, 母亲在与我独处时,突然念及往事,念及父亲,悲不能抑。我无法安慰她,在我离 乡返校的那天早上,我给母亲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父亲给我的箴言:生命中没 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也就是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收到了母亲的电话。在电话的那 一头,母亲泣不成声,所有的愧疚与懊悔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不知道那一夜父 亲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有说。 就如同他三十年前写给我母亲的情诗那样:人生是一条随时改道的河流/ 只有 大海是终极不变的命运/ 选择爱你/ 选择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 把所有结果/ 留给 时间与风去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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