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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子与我 江林 一 认识菡子是我在人生极度痛苦和徘徊的时期。 1994年,种种折磨已使我万念俱灰,我对已经动笔的《二十世纪中国女兵》 一书也放弃了编写的念头。这年10月,我应一位台湾朋友的邀请去上海参加他工 厂的开工典礼。这是一个奢华而现代的典礼。但精神的痛苦是任何物质的东西无 法弥补的。躺在上海的五星级宾馆里,我便想到了菡子。为了写那本女兵的书, 我曾四处寻找资料和采访对象,菡子作为新四军女作家和三卷《女兵列传》的主 编既是我的采访对象,她的书又给我提供了很多采访和写作的线索。这以前,我 曾通过曲折的关系得到她在上海的电话,她给我寄了一本《女兵列传》,附了一 封短信。她为什么编女兵列传,我有些好奇,既然来到上海,不妨找她聊聊,也 解我心中之苦闷。 我们彼此陌生,只能按图索骥。我沿着一条热闹的自由市场,找到了她的家。 10月的上海已经有些寒气了。我被她家的阿姨让进了屋,坐在厅里唯一的沙 发上,还觉得身上冷冷的。菡子进来了,不知是她身上的茄克上衣,还是她眉宇 间散发出的气质,使人一望而知她过去曾是军人。她的神气倒是让我看不出她的 年龄了。我们的谈话直接进入了有关女兵的主题。 菡子是江南人,说话的声音绵绵的,即使讲述令人气愤的事,也没有高八度。 听她说话就像有人在轻轻抚慰我的伤口,我很快就陶醉在她的声音中。她的思维 非常敏捷,记忆力也好,我的记录反而有些跟不上。我不想回宾馆,便把谈话拖 得很长,中午在她家吃的饭,那些盘和碗都是小号的。乘她弄饭的空儿,我仔细 环视了她的客厅,发现只有冰箱上立着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我断定她是单身。 饭后,我上厕所,她嘱咐我马桶坏了,要用盆冲。我用盆冲了一遍,她走了进来, 说,没有技巧冲不净。边说,边从我手里拿了盆,她慢慢弯下腰,水缓缓地流进 那盆中,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冲厕完毕,她用手扶着腰慢慢地直起来。我开始 责备自己的粗心。“为什么不找人修?”“找过多次了,人家不来。阿姨家里出 了点事情,也要走。” 她好像觉出这些话题惊扰了我似的,马上又快言快语地转说女兵的话题。我 不知道在当代女兵中,有谁比她参加的战争多。她从1937年走出家门,经历了八 年抗战和三年解放战争。她1952年抗美援朝过,1965年又参加援助越南的战争, 她走遍了越南北方。我在她那里拿到一张在机枪阵地的照片。 菡子的家里没暖气,冬天很冷。她在这里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她和我这 个陌生的人,这个已经不打算写女兵的人,兴致勃勃谈着女兵的事情。此时的上 海已经被商业的潮流冲击得沸沸扬扬了,而她这里却没有一丝痕迹。我完全忘记 了自己到上海的目的。忘记了游览、大宴和豪华的宾馆。我说不清楚是被一种什 么东西震撼了。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那本女兵的书写出来。 二 从此,我的电脑里便有了“菡子”这个固定的“词组”。我开始给她写信。 什么都写,大多数是我在写作和采访时受的气。她给我回信,每封都回,不论我 写的是什么。我总是不忠实,高兴时便没有了回音,一拖就没有期限。而她像是 忠实伴侣,无时不在。 我的写作困难重重。自身的、外界的、还有很多无法预料的。我熬夜、哭泣、 发脾气。我有过一百次的后悔,后悔不该给自己找这个写作的麻烦,但每一次我 都看到了菡子的眼睛。我如期地写完了这本书。代价是我被胃疼折磨得彻夜难眠。 《二十世纪中国女兵》出版了。国防部长迟浩田及部分女红军、八路军、新 四军、志愿军、解放军的代表和在京的部分女将军出席了出版座谈会,中央电视 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首都主要报纸刊登了此书出版的消息。人民日报文艺版 发表了曾克老师热情的评论文章。而我又一次背叛了菡子,没有将这个好消息告 诉她,更没有把书寄给她。 我忙着从部队转业、搬家、装修房子。 一天回家,我收到了菡子从上海寄的一个邮包,里面是她的散文集。书中夹 着一封短信:“江林:你在哪里?我住院近半年,多想得到你编的画册和信啊!” 她生病了。信中“出院后重新活过”这几个字,使我隐隐揣摩到她的病情和心情。 我躺在床上读着她的新作,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被她作品的真挚感动着,不 得不披衣而起,给她写信,并在第二天给她寄去了我的那本女兵的书,我惭愧了。 这已经是书出版半年多以后了。过去她总是原谅我说,书太沉,不好寄。 很快我收到了菡子的回信。那是一封热情洋溢的评论,她甚至说,我的这本 书超过她编的《女兵列传》,是我的等身之作。我反复读她的信,再次感受她的 鼓励。很快我又收到了她的另一新作《玉树临风》。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也许我就是那种不可靠之人。我又没有回信。生活已使 我失去激情。我经常感到自己未老先衰。 三 又是一次情绪的低潮。我在迷乱中找不到自己。 黄昏,传达室的师傅告诉我,有我的信件。是菡子的贺年明信片,上书她在 北京开会,希望能见一面。什么会也没有说,像她的作品,她喜欢给人留想象的 空白。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几个月前她还在医院住着,现在居然到了北京。 mpanel(1); 菡子是来京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代表大会的。她是上届的理事。 见到她在不停地咳。1996年12月,北京一直没有下雪的冬季已经不适应她了。 她用孩子似的眼神望着我说:“我觉得我不老。”我和她一起笑了。我们说话的 期间,不停地有人来找她。上海作家代表中,在流传她的近作――《重逢日记》。 有人迫不及待地向她表述读后感。 两天后,我在她的房间里阅读了这篇作品。这是她和她的 LM 最后的故事。 我在文中提到的有关她的作品,几乎都有LM这个人物。两年前,在上海我读《记 忆之珠》时,有一个专题为“我和我的”,记述了很多她和LM的故事,我猜想这 是她的情人。便好奇地打电话向她询问,她回答是她的爱人、终生的朋友、四十 年前由于一个女人的介入而离异了的。我害怕触动她,没敢多嘴,我的感觉告诉 我,LM是她“神秘”的爱人。我认为天天见面的爱人是不必这样牵挂的。我像读 谜似的,读他们之间的恋情。他们似乎永远在热恋中,在思念中,在各自的记忆 和想象中。对此,我羡慕极了。现在,LM已经到了他生命的最后瞬间,他和她邂 逅在白色的病房,他已经几乎不能讲连贯的话题了,而她正疾病缠身。他要向她 忏悔一生中对她不起,她要让他安安静静、无所牵挂、无怨无悔地走。一段刻骨 铭心的故事,在展现最后的篇章时,只有病床的栏杆和简单的对话,相互的凝望 和手拉手的安慰,菡子就是让我们在这里动容。我承认,我再次被她的精神原子 弹击中了。菡子说,我不敢再读它们了,人家说还要补充些什么,留给读者去补 吧。 菡子又在大声地咳。我给她捶着背,眼睛里的泪水在极力地控制着不让它们 流下来。生活总是把最残酷的一面留给她――被迫与LM的离异;反右倾;文革; 她好像孤身几十年,此生可曾有过愉快的日子?她说有,每一段都有,她把每一 段痛苦都化作了美丽。我不止一次地被这种痛苦的美丽震撼着,被她坚强而独立 的人格震撼着。她比我活得年轻。 我们已经自称是忘年之交了。她请我和她一起洗换下的衣服,我执意要拿回 家交给洗衣机,留时间多说说话。回家后,我没有在意地将衣服一古脑地倒进了 洗衣机里,当我拿出衣服晾晒时,发现四套内衣裤竟有四件是破的。这两年,有 关出版社出版她的作品,让她花费了近两万元!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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