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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乡恋 如鱼得水似的,冲破了因循的闸门,我又回到家乡溧阳。“平生苦乐江南”, 这是我这几年才治的一方章子,寄我童年以来最大的欢悦。 鬓发已白乡音未改的我,一年有几个月与乡人厮磨,我才知道:背乡离井, 如果没有乡恋,晚来六神无主;暮年度过的也将是可怕的日子。 少小游读于苏、锡,姑苏的清雅,无锡的繁华,溧阳没有。溧阳人自恃的是 倔烈。少男少女就立志做人家的父亲,“我”字不仅大写,还加倍系数,自称 “老子家”;常用的口头禅:“我老子三个不买账!”溧阳人“行不改音,出口 骂声。”每在车上途中听见这样的称谓和“乡骂”,我会像四川人那样“搬起脑 壳去看”,发出会心的笑;更多的是为我不太文明的老乡汗颜面赤。可是以历史 而论,我还是有点喜欢溧阳人的倔烈。 话说伍子胥过昭关,在溧阳留下了不少他的足迹,现在的胥渚、伍牙山、伍 员岭便是。还有一条濑江,因他的两次光临,被称作“投金濑”,其实表彰的是 一位姓史的溧阳女子。伍员吞尽了她浣纱的面浆,却怕她泄漏他的行踪,就在他 再次回首叮嘱她时,她纵身入江,消除这个逃难者的后顾之忧,此时真愧煞七尺 须眉的伍子胥。不过他事成之后,找到濑江,撒了三斗三升金瓜子敬悼故人。许 多溧阳人包括我在内,都看见过瓜子形的赤金。李白为史贞女作了最高规格的墓 志铭,赞日“粲粲贞女,如月在天。”历代的文人都拜谒贞女庙献诗留念,在溧 阳做过县尉的孟东野无诗,后人还责怪于他。这样贞烈的女子谁人不敬仰呢!我 但愿她的投江之举,被世人尊为溧阳人的性格。 从那千年以后,有潘党起义,三百把镀银的木刀,也敢攻城。太平军把溧阳 作为后勤基地有四年之久,老辈对“长毛”的感情,念念在怀。二十年代末的 “小妹妹进城”,已是手执钢刀,挥舞红旗,呼着“杀富济贫”的口号,我家在 他们进城的途中,由此跟着赴战而阵亡的有我不少的亲戚。葛头领更是英勇就义, 壮怀激烈。在他以后,大刀会又一次进了城,可惜他们都不是成功的英雄。可他 们万死不辞的气魄,完成了溧阳人的倔烈。大革命失败,共产党也曾在溧阳的知 识界和农村中建党,留下了革命的种子。抗战开始,江南诸县敢于一下端了“维 持会”,用铡刀“铡七个头”的,也只有溧阳做得如此干净利索。在敌伪心脏地 带,赫赫有名的“京杭国道”多少年不能在溧阳通过;溧城和四乡小镇,遭日寇 轮番轰炸和彻底烧毁九十余次,溧阳的老乡为此咬牙切齿而面无惧色。许多人毅 然加入了陈毅司令的队伍,转战四方。十年浩劫中要在溧阳抓一个团的“叛徒”, 一个师的“五・一六”(鬼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实在冤哉枉也,溧阳人屈得心 里流血。 历史上,溧阳人不是听话的子民,但他们推崇陈老总为第一司令,现在的乡 人也都称道共产党的政德。解放以后当父母官的,大都是北方南下干部,这几年 当家的不少是常州人,我的老乡却不坚持“老子天下第一”,未有微言。像常州 人陈焕益这样的县长,也确实当得好。他们父子英雄,他已献出三个儿子,埋在 同官的一处山坡上,那里有他们全家下放时手植的板栗树,这四年我没少去过。 它附近的李家园已由三家村变成一个新兴的小镇了。 溧阳多的是起重工,全国各地安装的起重队伍,不少是溧阳的分支。自做上 海的国际饭店以来,屡建奇功,溧阳又出现了多少“三快世家”。几年前在金山 安装大件设备时,有三个溧阳的老头当顾问,外国人羡慕他们顶一个天也不烦难。 溧阳人没有一个不想念故乡的西瓜。小时候在故乡“棠下西瓜”的田埂上走 着,看瓜的老汉会劝我们脚步放轻些,免得他田里的马铃瓜被震出裂缝来。如果 你认真了,一副信服的样子,他会邀你到瓜棚去吃他崩了隙的瓜。削去纸样薄的 一层皮,切成一圈一圈儿的,我们恨不得连瓜子一起吞下去。老汉一面夸着“鲜 甜,鲜甜。”一面拍拍小孩们膨胀起来的肚皮:“滚熟的一只西瓜,在这儿呢!” 笑得响了,老汉也愁惊动他的瓜神。 今年大伏天,我带着受损的腰子(氮质血症),决定到溧阳以瓜治病。过了 半个多世纪,愿幼时给我吃瓜的老爹在地下安息,这回我投奔的是在利华种植场 帮忙的老周,他是过去的“赤脚专员”、现在的离休干部。我在暗里也不能称他 老汉,这是他的忌讳,他的年龄是一个谜。看着他的举止行动,像正要去服兵役 的样子。他在故乡热衷于培养良种,我写过他的养猪,这里不再赘述。为恢复溧 阳西瓜的名声,这两年他迷上了“苏蜜一号”。 上午九时刚听完他的种瓜经,回到住处正琢磨他种瓜的哲学,他又差人来唤, “立马之火”要去看他的西瓜王国,还说晾了一碗小米粥,等我喝了就上路。我 赶到他新居的门口,他分明摆着登车的架势,西瓜原可当饭的,我马上钻进二吨 卡车的车头,他坐在我的旁边,尊敬地端详着驾车的司机,一面轻轻地对我说: “这车头宽后面有篷,师傅也好,明天往上海送瓜,通融通融也许还能用它。” 前晚他从南京送瓜回来,车在半夜坏了,他求爹拜奶,搭过五部车,天亮才回到 溧阳。明天我也想搭送西瓜的车回沪,跟他一样,一路上尽注意有否合适的车子。 到了场部给师傅敬烟献瓜,让他坐在新建工棚唯一的榻椅上。然后我们忙着到田 里开种瓜专业户的座谈会。 刚摘罢瓜,天空黑了一半。站在旷野里,天幕上的豁闪、幅度之大,是我没 有见识过的。最后几个担瓜的小伙子,瘦瘦的脚趾抓着洒过雨点的泥地,像上滑 油山似的。后来又把载瓷器似的瓜车推上公路,两里路足足推了一个多小时。我 捏着一把汗,默默地看着我倔强的乡亲。 上面正批评溧阳多种了西瓜,怕影响今年的粮食产量。“哪敢呢?”我的老 乡认真地辩解。溧阳十万亩瓜田大都是选的不宜种水稻的丘陵地带;一季三千万 元的瓜款,上交一千刀元,小补于银根正紧的常州。小麦已收下七百斤一亩,抢 着摘瓜,正是为了不耽误耿天的庄稼。而一熟瓜又联系着多少故乡穷户翻身的命 运! 第二天我去看老周,他正给县委的秘书称瓜。秘书诚恳地推却:“昨天在别 处刚称了一百多斤,不称了吧!”“坐在你对面的呢?”老周仍旧掌着秤,一个 麻袋又一个麻袋。脚踏车刚推走,他得意地对我说:“这是县委派车的人啊!再 说瓜子靠得住会给我送回来。”我怔怔地望着地上逐渐减少的瓜种,他又催我: “给你的呢,就称了吧!” “我不吃你的瓜!”在他和我都摸不清这是什么情绪的时候,我猝然回答。 不过立刻惭愧起来,我未能像他那样为家乡的大地提供高产纯种;也不会像他那 样付出无私而拚命的劳动;我甚至认为他的朴讷有损溧阳人的尊严,家乡有许多 人不理解他,想不到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会给你去拣瓜子。”缓过一口气来, 我哽咽着说。 在没有清风的凉台上,我苦苦地想着故乡已故和活着的几位老同志,特别是 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县长蒋万象,在客乡早逝的老党员黄金鉴,想起他 们的刚直和抱屈,我不是溧阳人应有的长吁短叹了!――不问是优点和缺点,我 还不是一个道地的溧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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