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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老师记
孙起孟先生是苏女师的训育主任,我们终生的导师。我在一篇《信仰和崇拜
连接在一起》中写道:那时集中崇拜的还是我们共同的老师孙起孟先生。无论我
这样初一的小同学,还是已毕业离校的妇女运动家罗琼、胡耐秋,对老师的崇拜
都是虔诚的。陕北广播电台最早的工作人员孟启予,顾名思义,她是以与老师有
关的名字投奔革命的,此时全国各地正成长着一批孟启予们。老师当然已是全国
闻名的人物了。现在是民建的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
解放近半个世纪以来,去拜见老师就有回到儿童时期的雀跃,真像过年一样。
1949年初,我到北京开妇代会,大约从女师老同学吴全衡那儿知悉:老师也到了
北京,在周总理身边筹备第一次全国政协的召开。我也不问老师是否认识我这个
十四年前小小的学生,就跑到六国饭店去找他。老师见我并不陌生,他已知道我
在解放区写过《纠纷》,从学校出来就当了兵,很喜欢似的。他马上摇通了老同
学吴文藻的电话,她是我们女师领导学潮的,现在已是北京公安分局的负责人。
老师对着话筒说,现在有个小妹妹跟你讲话!老师多疼爱我们咽。我含着眼泪向
学姐汇报了我的情况。后来吴文藻还用摩托车载我到她家玩过。
我们知道老师是真正的忙人,不敢打扰老师。倒是老师想见见我们。1957年
趁吴全衡赴民主德国常驻国际妇联,我们同学二十多人在罗琼家聚会,见到了老
师。他的学生大都是妇女界、文化界的名人,三五十岁了,在老师面前,还是幼
稚可爱的小学生。老师眯眯笑着,我们相互告知在什么地方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老师那时是中央人事部的负责人,好像我们个个都在他的心中。师生之间有那么
融和的满足。
一别又是许多年,其中有个“文化大革命”,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见
一家人了。到了八十年代,为编《女兵列传》,有一年我住在中央组织部招待所
过春节。住在晨光街的女师好友殷国秀,邀了罗琼、吴文藻约我去南沙沟看老师。
年初二,我兴奋得早饭没吃等在门口,到了老师家里,我还不觉得饿,只是有点
傻样。老师问我吃了没有?我随口答道,没有。同学朝我眉目示意,我想招待所
9 时开饭,我说没吃是对的。于是大家吃了师母煮的酒酿丸子,老师还夸我说了
实话。
带了老师的鼓励,我从从容容地进入晚年,笔耕不辍。不去北京了,老师留
在深深的怀念之中。老师职务多了,我常常从银幕上寻觅老师,打开电视机,我
心灵上有感应,总可找到坐在主席台上的老师。眼睁睁地看他哪怕十分之一秒,
不知老师有感应否?虽不能拜见,却给老师写过一封信:
敬爱的老师!您好。您10月23日写的信收到了,还有附来的珍贵史料。老师,
我真不敢打扰您呵。9 月拿到《记忆之珠》,给国秀和文藻姐各寄一册时,也曾
想向您献上一册,作为我向老师的汇报。这本书自始至终都是“孟启予”的报告,
不问是生活方面,还是文笔方面。至今我还和在学校里一样,是老师最幼小的学
生。从走上生活之路,老师的精神就牵引着我。因为书上印错许多字,油墨又重,
我怕伤老师的眼睛,想了许久没有寄。这次就奉上作个纪念吧。《玉树临风》是
刘帆编的,我至今只有一本,他有,就擅自送您了,这本书也有《记忆之珠》的
毛病,您随便翻吧,两本书留在您身边,您不看我也会高兴的,您太忙,不必写
信给我。
出书真难,我也不想向您饶舌,但我并未灰心。写出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
是我的责任。
正如我在校幼小的地位,除听课以外,解放以后见过老师几次,都在兴奋之
中,未能很好领受老师的教导。自诩跟老师学的,其实功课很差,敬希谅鉴。每
从银幕上看见老师,我都仔细辨识;在报章杂志上读到您的或关于您的文章,我
也如获至宝。不过心中最记得您说的“始终是干事”这句话,事必躬亲。怕您太
累。恭祝
老师健康长寿!
今年是多事之秋,也是我颇为振作的一年。想想自己已是七十多岁,老师肯
定八十多了。打开电视机想见着老师,又怕老师还在当着“干事”。大约四月起
没见老师出来,我却渐渐不放心,莫不是老师病了?不敢想下去。
听说我12月要到北京开会,国秀和文藻驰函告知家中电话号码,约了不见不
散。到京第一天就商量去见老师的事。老师果真病了,住在北京医院。吃不多,
坐不住,神情恍惚,查查什么病都没有,就是累的!这个病情好像在我的意料之
中,可我的心还是酸酸的。国秀写信给师母渴求一见,说学生都是七八十岁的人
了,菡子也是难得来北京,平时老师忙我们不敢打扰,现在请允许拜见吧!我们
保证不累着老师。
12月19日老师看见我们的信,师母本来心肠就软,得到医生的许可,20日就
回家静养,约我们21日去。太高兴了,我们终于有了拜见老师的节日。除国秀、
文藻而外,还约了真正的孟启予。
21日那天,天上洒下淡淡的阳光。我们都赶在9 时以前到达南沙沟的传达室。
国秀她们比我早到,怕一起起的去,于老师不便。秘书已候在门口,他轻轻对我
说,这几年老师已三次提到好久没有看见菡子了,见我有些激动,就要我先进去,
她们回头去接启予。我进去先拜见了师母。
老师坐在一张高椅上,笑容满面,穿着周正,还在办公的样子。可又看出老
师脸色苍白,也消瘦多了。想到老师挥之不去的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藻
她们三人进来了,我还呆呆捧着要送给老师《二十世纪的女兵》的画册。老师有
兴趣只要翻翻珍贵的照片就是了。我们一齐捧到老师面前。我说了原要写在画册
前面的话:这里面有您同辈的老红军、还有您学生一辈的女兵。老师顺着我们翻
开的页面看,眼中闪闪发光。同时好奇地问我:“有你的么?”我先翻到罗琼的,
随后在志愿军的后面,指着在机枪阵地里的我。我们同学不是八路军就是新四军,
都该有的。老师笑了,每次他都要问:你们几个谁最小?文藻说她刚过八十岁的
生日,另外两个也是七十七八了,老师把怜爱的眼光停留在我身上,我就是最小,
也是七十五岁了哟。有些感伤,转而一想,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围绕在老师的膝下,
长辈和小辈都有福气。正高兴呢,文藻说我们保证了的,该向老师告别了。真是
依依难舍啊!
出了大门,我们默默地走在林荫道上。国秀又对我说:老师说了三次好久没
有见着菡子了,老师对我们的怀念恐怕超过我们对他的怀念。我真想回去陪他再
坐会儿,一句话不说。我们之中,启予对老师的感情最深,今天她不一句话没说
么。
1996.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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