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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的女儿 南南:昨天听了你深情的谈话,又把你送上车去。但你好像没有走,久久地 坐在我的身边。我在心中认真回忆看到的你。 七十年代末,我从新康花园穿过,去单位办事,你正从我熟悉的3 号边门出 来。一张仍然是非常俊秀而天真无邪的脸孔,推着一部古老的残疾人的车子。正 在拨弄着它,便于你的驾驭。你热情地告诉我你正要上班。我却从此惊疑于你驾 车的安全。看到这部车子,我不知为什么与唐・吉诃德时代的风车联系起来;在 那荒漠的原野上,它又是一个英雄的战车,巍巍然地前进着。南南,因为你是我 的良师益友章靳以的女儿,在他逝世二十年的时候,我们这样相遇,我来不及想 别的,就盯住这部车子不放。同时看着这个你出入的小园。 雪松还在的,昨天才听你说这棵松树的故事: 1959 年冬天它陪着爸爸走了 一程,憔悴得不像样子,后来却随着你驾车的历程相扶相依,现在它迎着你的归 来,一阵雄风似的,在你们的窗台上呼唱。那部车子呢,想不到你每次都对我说, 它仍然为你代步,今年大事修理,换了链条和轮胎,磨光了方向盘和山字形的座 垫,还留作车子的“章牌”的纪念,不问人们怎么注视你(你是淮海路上难得看 到的乡村风景线),你绝不鄙弃这三十余年与你为伴的挚友。也不问你上车如何 的艰难,但你一上车去,犹如蛟龙入海就奔腾自如了。雪松和这架车也许是你的 象征吧,你和我心里都悟出一点道理。 爸爸已走了三十八年,他何尝一日离开过你。听说我要写你,你着急地说, 要写我要写我爸爸的哦,那是自然。我早已看出来了,你的笑语就是爸爸的笑语, 你的自强是你爸爸培养的,爸爸的痛苦和遗憾,也与南南有关。当我走进你们这 个家庭,我就知道爸爸是无处不在的啊。为了一篇稿子的事,你觉得爸爸受了委 屈,小小的善良的心也会发怒的呢,“我是靳以的女儿”,你正应出版社之约, 在写你爸爸的传记,你会如实写出你爸爸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教授、著作家、文学 杂志的主编;写出你的精神世界中的父亲。你自己就活脱了一个著名作家靳以的 缩影。 你原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1956年初冬,在你还正是花季啊,病魔残忍 地找到了你这十二岁的孩子,一天高烧不退就全身瘫痪了。住在华山医院神经科 病房,爸爸刚从北京归来去看你,他抱住了你说不出话来。从此你在家休息了三 年,这是爸爸陪你最多的日子。他邀了无脚飞将军密里席耶夫和保尔一起陪你, 他们怎么跳起舞来的,怎么拿起笔来的,你都看见了似的。你紧跟着他们。这时 我想起在你生病时我正在写的另一个青年人,还有这之前写的两个钢铁战士,在 幼小中你是最坚强的。爸爸也很坚强,他只在北京和你家中与我两次谈起你的病 情,那样黯然神伤啊,我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可他那时正和巴老在筹备《收 获》的创刊,我是他北京的助手,他在上海作协的工作之余,不分晨昏地督促我 们与北京作家的联系:登门拜访、亲笔求稿、跟踪追迹,从约稿和捧回稿子都是 他管着呀,这份心意一定不亚于陪伴你。 三年之后,1959年他随着严冬永远地走了。留给你的是毅力、毅力、毅力, 还有不尽的思念。 我们坚强的南南身心两方面都站起来了。你自学了初中的课程,于1961年秋 就以同等学力考入母校市二女中的高中部。你像园中的雪松枯木逢春,也在国家 难遇的困难时期,你比别人更艰难地跨出前进的步子。一双垂直的脚板,两只僵 硬的手掌,怎么踩车,怎么执笔?你不愿多说。爸爸的朋友老革命战士陈同生给 你带来“自尊”和“谦和”两样礼物。第一次是他扶着你拄着双拐走了一圈,自 自然然告诉人们你的腿不好,但你能站起来走路;又让你大大方方地求人,上车 或上坡有困难,你就对旁人说:对不起,请帮帮我!果然很灵,你就这样读完高 中,上了大学(复旦大学外文系英国语言文学),在大轰大嗡否定一切的时候, 你攻了外语。 最近我读到你一篇文章(M 君,你在哪里?),你最后写道: 近三十年了,我仍忘不了那个凉爽美好的夏夜!它深深镌刻我的心里。我仍 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的星星,是那么温柔地在天边闪烁,仍然能感受到那天夜 里和风轻轻吹拂。呼吸到四周泥土、青草的芳香……正是这一切,为我揭示了人 生的真谛。 这是你大学生活最后温馨的回忆,不仅是诗一样的美,更是你用眼泪换来的 领悟。这个男同学主动帮你推车,在图书馆里悄悄给你关于阅读的提示,以及帮 你巧妙地作出了爸爸不是反动的表态。你充满感情细心地写着他,我读来十分辛 酸。我从你这里知道,即使是那样荒唐的时代,校园中是那么邪恶的“众目睽睽”, 可M 君是一个真人,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正直的心。对你他是大智大勇的。可能你 们之间还隔着他的“红袖章”,隔着一个时代的悲剧,你们不知不觉共同送走了 一个青春的梦。好在你现在的家庭很温暖,生活踏实,妈妈、爱人和孩子,为你 营造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湾,每天迎接你的战车归来。我不忍心地想道,你驾车的 姿势,真像在激浪中划船,归来的是你的战艇。 你正如爸爸和妈妈的期望那样,长成大人了,继承了爸爸事业。二十四岁走 上了教师之路。你的车子要踏过半个上海还要爬上一座桥,普陀区的乐新中学在 桥的下面。你的凉帽、你的车声是学生们的福音。在漫长的马拉松车行中,你不 时要花四分钱买一根冰棍吃,在桥边总候着几个小小的推手,有个最调皮的同学 也能安放好你的车子。你的亲切的笑容,你清亮的声音,教育了多少学英语的弟 子。 在黑板面前,你要拄着拐棍站着。整整站了九年十八个学期,你的脚站肿了, 膝盖里满是积水,由哥哥纯思陪着你到医院去治疗,那么粗的针筒啊,一管管地 往外抽,两个星期去抽一次。亲爱的南南,我怎么能这样平淡地描叙,其实我的 心里都是你钻心的痛楚呀。爸爸和你,也有我,虽然饱经苦难,但我们有兴趣的 是描写鲜花和美好的景象,你就是这样讲你的故事的。我仔细读了你另外的几篇 文章,你总是在发现人性中最美好的善良的东西。爸爸给你取名“洁思”这是一 种很高的境界。 1977年,你才真正回到文学的岗位上,到了译文出版社。你深厚的外语和文 学基础,使你如鱼入水,二十年来,你已于 1990 年被评定为副编审,兼管辞典、 教材和音像读物两个编辑室。作了四十二本读物的责任编辑,共计一千零九十一 万字。出音带三十五盘,很受欢迎的< 小博士英语)四册,就是你主编的。1993 年你辞去了行政职务,专司二审,还译校一些文学名著,照说这些事你可以坐在 家中做了,但是你不! 还是你爸爸说的,一个人不能离开集体。你视若生命的那部车子还得与你伴 行。你的干爹巴老为你买了一部电动的轮椅,你知道他的爱心,好好保存着。你 说只有踏车这个活动了,不能放弃。何况那是一匹神奇的马啊! 深深地祝福你!五十三岁的小南南,淮海路上永远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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