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之梦 做起太湖梦来，犹如去九天揽月，浮想联翩。苏州日报徐宁、邱载说我悄然 来到苏州，并非不想拜访名流，只是没有圆梦而已。 还是六十年代，亚明与我合作《江南新画》，从宜兴的分水，到吴县的潭东， 他画我写，合作了《水乡秋赛》、《清水埠头》，还有写东山的是《冬有春色》。 在潭东见得八百里太湖，眼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两人都对这眉眼盈 盈处爱得发狂。高潮还是找到了太湖的主人张振东同志，并由他带着随春季的鱼 汛出征，在三代同堂的渔船上呆了三四天。我为描写这次航行的梦境捉摸了三十 年，一点原始材料跟着“文革”的厄运付之一炬，难道能遗憾终生？所以想起年 过古稀，还是要上船去，现在正是秋冬的鱼汛期。 六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也曾到潭东去取行李，那才是真正的悄然来去。只 在冲山新建的太湖公社，看了两个熟悉的渔家，赶回潭东住了一夜，天亮就与我 相依为命的纯姐，挑了两个稻箩就走。在苏州的大街上也这么挑着到火车站去， 正遇着苏州居民有不少去苏北插队落户，我们也被当作欢送的对象，享受到一阵 嘈杂的锣鼓声。现在纯姐已弃我离世，家中楼上供着一副箩筐，从不容人挪动。 这次到苏州，也想寻找老姐妹俩挑担的足迹，见到苏州街市的新面貌，恍如隔世 之感。 先找可以同游太湖的熟人，亚明这几天不在东山，连看他出色的画室也没机 会了。太湖的老友张振东和秦伟，我的老战友、同乡沈啸森夫妇兴致勃勃地陪我， 老同志用一天的车已是难得，想不到有了车就不能上船了。中午怏怏地在冲山湖 边摄影，背景是远航的帆，近处的乌篷船。在冲山之战纪念碑处，几个打过游击 的人，着实兴奋了一阵，湖中绿色的芦苇频频招手，也是欢迎熟人的。知道没有 上船的希望，我就坐在湖边回想过去的梦，与我会心微笑着的老张，同看着已不 成队伍的远帆。 那时千舟竞发，几百只船聚在杨湾。出发那天，旗子飘扬，在湖面也是密阵 阵的彩旗，迎风驰去。我天空水下都看，那亮亮的布帆，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 在水下。大船侧行时，空中和水里都是帆的世界。在湖上只有俏丽而流逝的帆是 最禁看的，使人想起行军的队伍，冲锋陷阵的大军。进行时一种无与伦比的宏伟 之音胜过江湖上的风声涛声，也许捕鱼的声音正形成湖上的风声涛声，他们要在 波涛滚滚之时捕捉鱼群。 我们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捕起来的鱼如鳗、如鲫，都投入船尾拖着的水笼 里，随吃随取。在网下散下一盆银鱼来，还未及仔细看，已拌了葱姜剁成肉酱。 用带上船的皮子，一捏一个，吞咽的就是鲜。上锅的无不是肥鱼，鳗鱼自身带油， 吃得人腻嘴，与船老大一家围坐在一起，喝一点酒，谈古说今，是我“文革”前 最完美的旅程。 在潭东的日子里，我不时也尝到船上带来的鲜味。早晨，住潭东直奔渔船的 有好几家，6 时以前在街口小黑板上写好当日的天气预报，已成我的习惯。傍晚 迎接渔人归来，他们会给我一点小鱼小虾。我的房东常喊我：“菡同志侬来噢， 吃吃我家的雪里蕻咸菜。”她用食指点着搓成细粒的咸菜吃给我看。在渔人手中 两毛钱买来的半斤白壳虾，和阿毛好婆的咸菜蒸一碗吃，成了我三天佐餐的美食。 就像在那里咀嚼我的美味人生。这次在太湖乡和东山都吃着湖鲜，好像不如我潭 东咀嚼的香。何况我心里念念不忘吃的是老同志的养老金。 冲山村的老书记顾锦章寻到湖边来了，我又梦回一番。老顾1954年去上海城 隍庙学雕刻，六十年代初回乡，他的好手艺却无用武之地。张老师与他叙旧。困 难时期他们大队几个干部夜里开会饿得发昏，不得不请老张批条，一人煮两斤胡 萝卜吃。后来年成好了，老张要大队多派些粮，老顾作难，老张一提吃胡萝卜的 事，老顾再不讨价还价。“文革”时老张饿着挨斗，他仍悄悄塞他三条年糕，多 难忘的往事啊！我与冲山也有一段患难之交。1964年在潭东养蚕，蚕事兴旺，大 眠开叶以后，真是蚕宝宝没有牙齿，能吃脱三间房子（桑叶），蚕房里一片下雨 声，急坏叶未备足的养蚕人。也是消息灵通，知道对岸冲山蚕少叶多，看能不能 顾全大局，请他们倒了蚕，将叶支援潭东，这本是难以启齿的要求，我只能与大 队长连夜赶到杨湾，把老张请来，又连夜摆渡到了冲山，终于两位威信极高的老 干部促使两队订立了互补互利的协议。我们回家，载桑叶的船也跟着来了。今天 我再一次向老顾和冲山人致谢。锦章淡淡笑着说：“好像有这回事的。” 这次相聚大家都很愉快。张老悄声对我说：“冲山事业大呢，兴起一条街市 的雕刻（樟木雕），每户岂止万元户！”老顾的手艺已在冲山开花结果，走户串 门一片盈盈笑声。大菩萨、小菩萨，布满工场，大街上也在雕刻水龙神女，连四 岁的小孩，也拿了一把小凿在一旁帮衬。我几乎抢了一尊原始的观音，仿佛从莫 高窟取得，捧在手里供在腿上，别人说什么话，一句也听不见，如梦如痴。后来 从渡桥村过去，远眺将列入吉尼斯纪录的太湖大桥，可经长沙、叶山两岛直达西 山，我们追着一个梦似地向它靠拢。主人暂时不让通行，我们眯着眼看不见大桥 的尽头，四千三百多米的距离，只能在梦中寻求我从未到过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