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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松 1961年秋去无锡,专访阿炳,连惠山二泉映月和听松的地方都去了。默默地 坐在附近的长石条上,觉得阿炳也仰卧在那里。在那黑暗的年月,他的不朽之作, 都是在这如风似月的环境中产生的灵感。《二泉映月》是江南秀媚的山水自己唱 出的乐曲;作《听松》时,岳元帅的浩气和松涛与阿炳同在;力拍琵琶,使昭君 在塞上展现冷艳的光辉;而《龙舟》,则是江南满河春水的交响乐。 我在上海唱片公司购得阿炳自己弹奏的这些唱片,真是欣喜若狂而又感慨万 分。华贻钧才是阿炳的尊姓大名。无锡的老乡昵称之为阿炳,富有很深的内涵。 “阿炳,阿炳!”那是街邻老少在不同的时刻用不同的声音叫出来的。即使 没有叫唤,心里也有一个阿炳,阿炳是他们的人呀! 阿炳在寻找一片叫唤他的童稚的声音。他们有的拖着鼻涕,有的舔着舌头, 有的手心摊着一个铜板,有的把衣兜的炒米捧给盲人。阿炳都看到的。眼里盈满 泪水。阿炳也有神妙的童年,由于他的出生,父亲皈依了道教。三岁丧母,主持 寺院的父亲,就用音乐喂他。自七八岁到十三岁的童年时光,一直受道家音乐的 熏陶,后来他渐渐走神,神驰于他热爱的现实生活的旋律,小镇和乡村孩子们的 世界。他像一只寻觅光明的飞蛾,带着他的天真和喜悦,扑向孩子们。对围着他 的孩子演唱童年的歌,把他们小手里铜圆和吃食,小心地塞回他们的口袋;在他 受气挨打之后,他更去寻找他的小朋友,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知音。 走出寺院以后,阿炳又属于农村,活跃于田头茶坊,给种田哥哥们弹唱。他 唱古老和新编的曲子,这里使他的弹奏娴熟,这里也是孕育新曲的温床,他经常 演唱的有三百多个曲子。日寇占领了宁沪,不久新四军挺进江南,阿炳唱的江南 民歌,也掺和了打鬼子的故事。《听松》原是想着岳飞的,1939年完成时,曲中 已充溢着沸腾的抗日心潮。到1941年弹唱,他又把叶挺与岳飞的形象同时并现了, 把他们领着千军万马的愤懑化作松林的怒涛。他实在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啊! 午夜迟归,城楼上的卫兵听得一支他的曲子,也有为他开门的。他只拒绝为 丑类弹唱。汤恩伯盘踞江南,娶他的第几房妾,那无锡娘子想要阿炳带着胡琴去 贺喜,打着骂着拉拽着到了礼堂,他怒吼道:“你这小娘做军阀的小老婆已够丢 无锡人的脸了,还要让我来出丑么?”他知道对付他的又是一场抽打。 城里人大都注意室外阿炳的演奏,那乐声有时就是他们的一切。如果他白天 出去挨坏人揍了,或者还饿着肚子,那他回家不问弹什么曲子,有时也许在琢磨 新的创作,那曲声在幽幽的夜色中如泣如诉。邻居们会打开窗子,伸头看看阿炳 所在的那扇窗,轻轻地叹息道: “阿炳今天又挨打了!”“阿炳还饿着呢。” 我也在他住的巷子里走来走去,只是默默无言。他已经走了十一年,带着他 的音乐走进了他的天国,我不配说我来迟了。 因为是一个盲人,做了二十二年的流浪汉,对他不免有些传说。他走得非常 英勇也非常寂寞。他早就穷极潦倒,胡琴和琵琶挂在墙上,老鼠咬去了琴上的松 香,也咬断了弦。最后为他配了新的,他试调一下,又成了宝琴。实在想不出那 是一个临终前病人的演奏,他仍然把一腔美意盘桓在他的琴弦之上,然后才有江 苏广播电台的前奏曲,才有他的传人闵惠芬…… 从前拍他的电视,我没有看,我怕情爱冲淡了我对他音乐大师的印象。这次 又有人为他拍传,在消息中透露:也写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小疵”,我心里一 惊。 他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音乐家,但也是一个乞丐,在旧社会,这已是我们民族 的悲哀,而这点“小疵”解放初期妨害了我们对他的抢救,不要忘记他死时只有 五十七岁,辉煌的《龙舟》还没有弹完呢。他的经历和才能,如果活着,还会给 我们留下无可估量的中华大地和江河的乐章。 1991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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