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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男同学 我自进城读高小起,都上的女校。我的同学蒋德芬却是同班中唯一的男生。 壮墩墩地坐在前排,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带几分威严。他与我一样显然是从乡 下来的。很快我发现:星期六回家,他与我同出西门,往燕山岭走。在路上不谈 话,下了燕山岭,还是前后拉着距离,同行三五里,他就直奔伍牙岭去了,我回 我的茶亭。那时我对本乡的地理历史没有研究,还不知道我县西北乡的许多地方, 都与伍子胥过关后的故事有缘,我胡乱地把伍牙岭(相传是伍子胥在此磨牙的地 方)称作吴野岭,正如我把更远些的伍员山称作乌鸦山一样,还由此产生了许多 的联想。 同窗两载,出于女生的好奇心,马上弄清他就是逝世不久的教自然的蒋老师 的侄子,家中清贫,女校破格收他为五年级的插班生,以实现蒋老师的遗愿。他 不但上课认真听讲,平时也一副探究的样子,令我暗暗吃惊。毕业考试的时候, 因为只取四门主要功课的成绩,他打破了另一位女同学多年保持的“全能冠军”, 跃居榜首,我们两个乡下佬披金挂银,引起全校的注意。1934年全县小学会考, 不知全县总共有多少毕业生参加,他又名列第一,我为第三。女校的师生高兴之 余,总觉得有点遗憾。不知怎么的阴差阳错,第一名的奖品讲义夹却分给我了。 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件纪念品,从此我们没有见面。 我进入苏州女师,他大约也上的不付饭资的师范学校,终身在小学执教。这 原是我在小学里立下的志愿,后来因为投奔革命,教师没有做成,心里却常常想 起:我的德芬同学,正站在我的岗位上。 1977年,我可以回故乡溧阳自由居住了,到了许多地方,就是没有去伍牙岭。 在这条通过燕山的新公路上奔走,伍牙岭却像山背上伸出去的一只长角,总也弯 不过去;就是在路中央的我的故乡茶亭,那时我还采取回避政策。雷加有探索女 作家出生地的兴趣,到了我的故乡,一定要在茶亭下车,我才由别人指点认出了 我的老家。遥望伍牙岭,其实我也常想着那边有我唯一的男同学。 后来却是蒋德芬先寄我一封邮简,内附一份题为《我的意向》的报告,并非 写给我的,也没有要我对此有什么作为。那是他在退休回聘半年又毅然辞退之后, 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向”。对这份报告我着实佩服又异常地心酸。 他在报告的起首写着: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小学教员,又有政历问题,被一些人看作像封建时代的 寡妇一样,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臭人。 什么“从旧社会过来”,什么“政历问题”,怎么也成了他这样清寒学士的 口头禅?“寡妇”的譬喻更使我鼻子发酸。 接下去他却是唱的高昂的歌,虽说还带几分忧伤。他写道: 大家知道,如果允许改行的话,很多在职的小学教师会从之如流,而饱尝一 生教师味儿的我,怎么反而有眷恋之情呢?这是因为:与天真烂漫的孩子们打交 道,别有乐趣。另外,在这三十多年的教学实践中,摸到的点滴规律,舍不得由 此而断,我的人生观与曹操相反,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在这漫长的 岁月中,我虽然境遇不佳,但能做到宠辱不惊,毁誉不问,尽管得不到组织上的 培养,但能自扬自励,敝帚自珍。尽管政治上矮人一头,在工作上业务上,力争 不落人后,今日自问,无愧我心! 我真不知怎么说好了。五十多年前的毕业考试,我们仅是名次挨着,大家心 里想什么,并不相知。现在却像目睹了他五十多年来的战斗历程,而且熟悉了他 的性格,觉得格外亲近。他就是那位由斯米尔洛娃编剧、玛丽斯卡娅饰演的“乡 村女教师”,在我乡村工作中常常寻找的一个美丽的灵魂。我跟着德芬的意向, 深入到几十年乡村教师的生活中去。 他的教龄照例从解放后算起。他先十年如一日地在“荒山野岭”单级独教 (四复式),这个孩子王是比女教师玛索洛娃更为坚强的男子汉,不仅带领好一 到四年级那些拖鼻涕的野孩子,成绩更不亚于中心小学。他创造了一种教具“九 九计算箱”,可以做加减乘除,送到省里展览被留下了,却不知推广了没有? 不能轻视这十年的经验。学校有了单独的四个班级,后来又升为高小,校长 每把难教的功课和班级交给他,如毕业班的语文和算术;有时又把两个班留级生 和插班生交他照料,他也不辱使命,统考时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与经过选拔的优 秀班,成绩只差一分。 这些成绩又都说明他本身的威信和魅力。有次两个班人数不均,他班已比别 班多两个人,可他班上的同学一个也不肯走。点到名的,有的伏案不语,有的哭 泣,有的干脆说:“除非开除我……”结果还是让德芬多添一名学生。 这样,即使不是他班上的学生,对他也是敬畏的。五年级一个学生与副校长 兼教导老师吵翻,以溧阳人的特殊架式骂街:“老子会让他上得了课么?老子会 给他进我们的教室么?”蒋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对这条犟牛提了几个问题,他无 言以对,终于实事求是地向副校长承认了错误。 德芬对弱智和聪明好学的同学,也尽量发挥他们的潜力和才能。他摘掉一个 全校闻名“木煞鬼”的帽子,耐心教导,她还是考取了初中。1979年上半年,参 加中师函授的教师,怎么也解不开一道应用题,请教他时,他推荐六(1 )班一 个高材生来试试,试卷上的四道应用题,他都答对了,大家赞赏不已,德芬在一 旁露着惬意的微笑。 一位队长娘子因孩子的学费未被减免,让孩子停学在家骂起山门来了,还扬 言要骂到学校里去。德芬陪着教这个学生的女教师家访,一番道理说清,那娘子 有了笑脸,“明天叫孩子带了学费上学!”她说。还有的家长听说孩子让人打了, 要吵到学校为孩子“翻本”,走到半路就让蒋老师劝住,学校是打架的地方么? 这段“长坂坡”的经历,有多少乡村教师的酸甜苦辣。他本不想谈,正如他 眷恋之情中所表露的,他终也离不开教育事业的种种,想有人帮他总结一下,再 献给教师。 我马上写了信去,请他有空便进城,大家聚谈一番,如果谈通了,分明他自 己可以总结,并使他自信自强的个性跃然纸上。 被文学家描写过的我的陋室,和农村妇女一样的打扮,道地的溧阳口白,并 没有使我与他比从前有过多的谈吐。他稳重沉默亦如既往,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苍老了不少,但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如果以树比人,他还是一棵橡树。我为 自己什么地方的不合适而手足无措。忽然想到在茶馆里与老人们谈心的时候,有 人在身后戳着我的脊梁骨:“她是出入县里小会堂的人啊!”我伤心了,这就是 他们心目中的“隔阂”么?我决心更加深入地沉到生活中去,德芬正是我的老师。 有一天我用羊角扁担,挑着书包和放杂物的菜篮,从东陵下车,天上乌云滚滚, 路口的店家邀我进去休息。猛然狂飚聚起,我去的方向已有不少村庄遭到龙卷风 的袭击,我要不在此停留,也可能被这巨龙卷了进去。后来在水库的大堤上赶路, 痴想着要是德芬在此时见我,他会说什么呢?如果也让我向他倾诉自己的意向, 我近乎一生的坎坷,痛苦的也是幸福的,他能认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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