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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日记 前记:与LM分离四十载,现住同一医院,病房只隔一层扶梯。 每天写一点,涂了《重逢日记》,遵友人之嘱,摘要抄之。 1995年某月某日因腰肌劳损入院,当晚8 时 LM 的护工老杨敲门来谈,知道 他在照顾LM的一切,感到亲切。第二天9 时他推LM来,彼此呆呆地注视,见他哭 出来的样子,我手足无措,如他为我而动容,我的心也是震颤的。毕竟在我十八 岁的时候,他就看中了我。他已三次中风,想到他要在此走完最后的日子,我不 能无动于衷,我们原是一对未伤感情的夫妻。 这半月是如此的忙,为了弄清病情。经过护工们一再地传递消息,我终于证 实我的思念与LM的思念一致。 今天才去陪他半小时,剥了桔子给他吃,试着交谈,他很难说连贯的话。时 常要劝止他的哭泣,他还是有感情的。(10月27日) 大约此后的一天,小宋带了女儿小戈来,我们一同上楼去看LM,他高兴得哭 了,小戈以一个基督徒为他祈祷:你会好的!诚心诚意。我说我们1954年与小宋 在无锡相识,已是四十年,他忙纠正:四十一年。他的准确令人惊疑。 局老干部办公室送来五盒洋参丸,下午四时提前去看 LM ,拿到什么东西都 首先想到他。他很清楚地说:我正要找你。 我注意到他坐的藤椅,还是五十年代的,已是从南楼找来的第二把椅子,藤 发黑,网了不少红白相间的塑料绳,留着破败的痕迹,座位有些倾斜。我马上想 到他有一天会从椅子上跌下来。他不能再跌了呀!再看他的衣服也脏了,他随着 我焦急的目光不安起来,裸露的小腿在抽筋,我第一次听见他嚎了(他本有会喊 的老头的称号),我非常伤心。他应该有一把安全的椅子,给他度过余生一半的 时间,可以从家中拿来,还有狗皮褥子,我知道家里有两条别人的赠物。为此我 说服老杨,不顾一切苦苦地哀求医生、护士长、可以代我说话的病友,最后 LM 自己也说:换。可是他还是一天天地坐在那张破藤椅里。以后我晚上去,宁肯看 见他躺着。 躺着的他,没有病容,童颜鹤发,面色红润,睡眠、胃口都好,说不定什么 时候能说出一大堆话、站起来走路。我一句一顿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笑不敛 口,我逐渐萌发要为他塑造完美形象的想法。他是爱美的,前几天我听到他的嚎, 也许正是我看到他窘态时的不安。普希金受伤后,不愿妻子看到他的伤容;罗曼 罗兰写到与忘年交梅森堡夫人最后的相见,老人因疼痛难堪,发作时都去另室回 避,还说:这不是我的罪过。我理解这种心情。(11月8日至14日) 给他带去影集,开了床头的灯,为他翻阅。映入眼帘的是我的青年时代,电 视节目中(作家与画家)的编者挑选出的一套照片,大都是与LM共同生活的年月。 他像初识我时那样注视着影集中的我,嗬嗬地发出声来,说这些照片珍贵,要好 好保存。只有较近在深圳的两张,虽说穿着与从前差不多,但他说不像我,他只 肯保存我年轻时鲜亮的印象。 还有一张他与我的合影,他自然注意到了,我们守着默契,不说什么,不问 从什么意义上去看,这是一张圣洁的照片。 他欢迎我去给他读散文。以后下午6 时至6 时45分去作开启他心灵的阅读。 也许浑浑噩噩更好,没有记忆,不动感情。(11月17日至19日) 给LM读< 廊桥遗梦)中罗伯特・金凯寄给弗朗西丝卡的遗书。那时LM正坐在 藤椅上。 现在我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 我们相识之前,我们谁也不知对方的存在,但是在我们浑然不觉之中, 有一种无意识的注定的缘分,在轻快地吟唱,保证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 就像两只孤雁在神力召唤下,飞越一片又一片广袤的草原,多少年来, 整个一生的时间,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朝对方飞去。 LM噙着泪水,听得很投入。我们彼此都觉得在读自己的故事,不问有多少不 同,那意境只存在于我们之间。这本书原是文风要带上楼去看的,文风在洗澡, 就到隔壁去看LM,他一见我就挥手示意,引出了这段文字。如果他能阅读就能自 救了。在我劝他为最后的日子中有安全感不留遗憾时,他冷静地问我:我们能活 多少日子?(11月20日) 我给他看了手纹,安慰他说:你是长寿的,妈妈活到人瑞之年。有时他似不 知不觉也不想,失去完整的记忆,如果这样对他合适,这未尝不是一个境界。可 他为什么老要呐喊呢? 女人痴,没药医。分开四十年了,还不时把他与自己联系起来,1962年回到 S 城,与他同住一个城市,虽不见面也觉得踏实。九十年代初在出国探亲大潮中, 他已病过,我怕旅途的劳顿会使他旧病复发,弄不好也许就走了,心中惴惴不安。 花几个晚上,把他几十年前写过充满激情的信件日记默写出来。以后都收在我的 小说中,这小说就永远留下我们的生死恩情。 现在我看着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的相视),问道:我们是谁?他竟把 有那样悦耳音调的LM赠给了我,而他却是用的我的名字,一再地肯定,还俏皮地 笑着。我也笑着承认了。这又是什么境界呢?(11月21日) mpanel(1); 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又确认世界上有两个LM,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几次说出 我的名字都很柔和,可不久又否认,他不能容忍世上只有一个孤独的我。 他说什么都忘了。我说忘了我不要紧,但我不能忘你,那会使我们更苦。他 想了一会儿说:我最记得的是你!但他说不清楚,要证实昨天我没去,老杨说LM 曾要他来找我。他痴痴地望着我,我见犹怜。这个年轻的老人,上帝早就宽恕了 他的一切。 6 时多就去看他。他还是想我去的,谈谈过去的事情,他说不要忘记的好。 谈的过江前我们与史沫特莱一起行军。夜渡长江在我们心里大约是最美好的时光。 忽然觉得去看他是天经地义的,是我们两个的权利。 这样短暂的见面,也觉得分离的艰难,问他我可以走否总是摇头。坐了比平 时多一倍的时间,久久地看着对方,只能是对我。我拢着他银丝似的头发,往下 看见一张轮廓分明没有皱纹的脸孔,高梁鼻爽,丹唇包着紧闭的嘴。不时吐出几 个字。我向他说起自己的写作情况,他的反应是:喔,写得不少,我要看!我能 看。天真得令人伤心。 我们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大胆也是默默地对视着。(11月23日至27日) 最近常去看他,得到的反馈:他好多了,不再是会哭喊的老头。 “人家都说我好么!”我前几天说了他许多好话,充填了他记忆中的空白, 喜不自禁。今天见面就主动问我。“是的!”我重重地说出这两个字,还点着头。 我列述他的优点:真诚(他要哭了)、是非分明、不说假话、待人热情。 “我对你也是这个感觉”。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说得很清楚。 我说所以我们是好朋友,几十年如一日。算起来相识已是五十七年了。 LM想了好久,分两次说出“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说不出来。”“可以谈的 人很少”。 我猜出他要说什么,马上接着说:“我不怪你,你也没有遗憾!”他流泪了。 他想看一本书,但我听不清他说的书名。我看了表,“一忽儿就一个钟头,7 点 了。” 他忍着什么,无力地说:“你走吧。”后来我注意到他爱拉我戴表的手;既 喜爱又恐惧我戴的手表,包括浅棕色的表带。 他并非剑眉亮目,但有魅力,两片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耳鼻口眼以及眉毛的 组合无懈可击。分散了看有女性的影子;整个看他是个纯正的男子。不问坐着和 躺着,看出他都是个长个子。过去我好像没注意这些,只觉得他的品貌很耐看。 八十岁病到如此,还保持原有的风度,也是难得。我没有向他表达这些的能力, 我这样凝视着他,他心中也已明白。不过他极愿我能说出来,我说了句大白话: 你真好,老得不难看!讲出后大家都很羞涩,随即笑呵呵地。 这几天断断续续地仍谈老人的话题(其实是隐喻我们的生和死)。我还是诚 恳地劝他坦坦荡荡地去,毋抱遗憾之心。我也逐渐明白起来,如我能留下一个长 篇,不问经受多少坎坷,也是毫无遗憾的。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呢?不就是无愧于心吗! 另一个话题谈我的创作、出书,人们的反应,我的抱负以及与他的关系:我 的艺术感受大都来之于你,或者说得到你的指点和认可,才形成了我。他听后连 声叫着:啊,啊,啊,你不容易!像讲对他的好评一样强烈。忽然问我:我们怎 么相识的?我说1939年我过江发烧时你怎么待我。他忧郁了,有时抽泣,脸上一 片乌云,我又好好劝他:以往是美丽的,有什么挫折也过去了,现同住一个医院, 得闲来陪陪你,唤起你想唤起的记忆;谈谈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们也就没有什么 遗憾。他沉默良久,答应我走了。(12月3日至10日) 今天实在兴奋,画册的初样拿来了,校正稿可以明天来取。我马上想到送上 楼去给LM看,我为他一页页翻继仙的画和我的文字。他仔细看了< 致LM),流着 眼泪,好像完全能领会的样子。“懂么?”“懂的。”默契似的对答。 我又特别读了末后的两句: 你是我终生的朋友,我在逐渐认识你的价值,也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但我 重新塑造你似的人物,将是我生活的老师,我终生感激你,特别到了夕阳西下的 时候。 LM仔细看了一幅在夕阳下的银白色的芦苇,他的眼里也是一片光明。 我去迟了,他盼得紧。见我坐到他身边,他带着哭音说:“高兴,高兴。” 我穿了镶边的白毛衣,他说:“你今天真好!”“什么好?衣服好?”我说。他 无限柔情地说:“什么都好。你不是要我换换衣服?”我想起前几天和以往他常 提起的话题,心酸酸的。 今天说我和他的名字都很清楚,好像交了很好的答卷。又作了发自内心的叮 咛:你要照顾自己,还要请个好好的阿姨。这是他最担心的。“我马马虎虎,幼 稚可笑,下乡迷。”我在陈述他过去对我的不满。他立马纠正:不是的,不是幼 稚可笑!分别时拉手又拉手。(12月15日) 听到一句动人心魄的慰问:你不冷么?充满感情的柔美的声韵。记得我们第 一次单独坐在田埂上,看远处的演出时,他就这样问过我,还摸了摸我的肩膀。 那时没发棉衣,衣衫是很单薄的,他的话和抚摩,使我激动。在我们相处的十几 年中,这样温柔的问语,真好似雪中送炭,都在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今天又在耳 边响起了,过两天他又说我的腿不要紧的(血管局部闭塞),这也是最大的关心 和祝福。阿姨们说他想起我的病和孤独就哭。见面却少谈这个。(12月18日) 歇了一天未去,“你来看我不方便么?”他急切地问。我知道也有人说不好, 但我一字字吐出:光明磊落、友好、真诚等字眼,LM很能领会,频频点头。我又 想起我们过去不顾一切地散步、聊天,有次跟他在小塘里学游泳,我穿了绿色生 丝旗袍,伸不开腿,也胆怯,被他笑骂。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自从发现胡柚对他有益,托几处友人为我买来。家中的景云,自然是最出力 的后勤部。她上楼看了LM以后再不怪我的痴情,说自己不吃也要给他吃。我每天 去为他剥一两个胡柚,一瓤瓤送到他小鸟似张着的嘴里,他贪婪地吮食,是我们 之最大的满足。后来还为他备了一条小毛巾,他一见就知道是属于他的。有次我 还以坚齿嗑破了一袋松子壳,把完整的松子肉送入他的嘴中。祥和安谧的气氛中, 我精神上的一切,都愿意给他,不问经历了多少变化,他都纯洁无瑕。 他把自己的生日定为1 月8 日,为了照顾春节回乡的护工能在行前吃到寿面。 “我不能吃你的寿面了”。我一时内心痛楚,已不能为他主持八十一岁的寿 宴。LM和小D 都说为我留一份送下楼来,听了也是说不出的心酸。 他实在是身无长物了,只有几件小菜场买的汗衫,一双布鞋,一件粗毛衣, 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找不到一条手帕,手表也是没有的。唉,可怜的LM,你可 以无牵无挂赤裸裸地离世。 想到这些,我好像连自己也怨。现在,我正如景云说的,一切只能为他!也 不过晚上献上一个柚子,半到一小时,上帝正怜爱地看着我们。忽然想到我们在 解放区初婚时,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与友邻只以芦席相隔,我们爱在夜间读书, 只有点着一根灯草的油盏,才能熬到十二点。两人静悄悄地不影响别人,早上我 必须早起,他却有不尽的遐思,总想迟起躺着去想,我总连连地催他起床。现在 想起来也是不忍,这次他躺得久了,没想到已失去了记忆。(12月18日) 实在不能不为这双眼睛动情。大胆而又热情注视着我,是他的性格和我们全 部感情造成的眼神。他一再伸手抚摩我的手背(说我的手长大了),手上又是一 双温和的眼睛。我时时含着泪珠,可绝对是笑着,心上溢出晶莹的泉水。为他剥 胡柚和松子,每一瓤,每一颗,他都张着乞怜的眼光。除了老友,绝不谈他生活 中的女人;我也怕火似地,生怕拿我与别人相比。 每天的对视拉手,我们彼此读懂了:没有四十年的分离,甚至并无感情上的 裂隙,在我们一生的感情生活中,存在过的就是我们两个人。(12月29日)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LM在沉默中醒来,忽然问我。自然已不能回答是一 对好友,默默无言。 “我们断绝关系了么?”他又清醒又糊涂,吓我一跳,我又沉默良久,几乎 掉下泪来。 我想走他不允许,好像摆着要与我弄个明白的架势。我马上转换话题,写作 呀,塑造美好的形象呀,他又嗬嗬地应着“真的说我好么?”“没有那么好吧?” 可还是满足了,一直用能动弹的手,拉着我的双手。(12月30日) 新的一年开始了! 探索着他深沉略带忧郁的眼光,我说: 你写过而未完成的作品,你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我都会给你做的! 这是我带给他的新年礼物,除了大柚子和花生米以外。 这又将是他苦苦挣扎的一年,面对周围衰老、消亡的局面,自己的语言、行 动障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沉闷,我愿与他一同承受,愿他 也分担我日积月累细微成就的欢乐。(1月1日) 今天是他指定的生日。让老杨送来了排骨、鸡蛋、面条。我有些激动,他已 经第二次在医院过生日了,以后还能过几次? 我整理了头发,不到6 时去看望,剥了两只胡柚喂他,我每以胡柚的质量卜 他的运气,今天果然很好。 平平静静地过了一阵。 我看他睡不安生,不时牵动他的腿,脸上虽没表露,我却怕他为我忍着自己 的病痛,我自己在他那儿也忍着缺氧的窒息。 LM忽然沉痛地说:“我没有什么欲望。”看我的眼光也是悲切的,拉着我的 手不肯松开,眼睛也不放我。 “是呀,这样平平静静地,不想什么的好。”我说。又说了这次重逢的难得。 “想有什么用?”他仍在自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原不要解决什么问题, 我在心里应答),“我讲不清楚”。这是他连着讲的最长的一段话,在他指定的 生日之夜。 我知道他的微笑中都要抑止即要冲出来的泪水(他已哭得少多了),我哀怜 地望着他,只能到此为止,我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只恳切地希望他没有遗憾。昨 天他北京的。妹妹来说:由于你去看他,他真的好多了。 “冬天只好这样过去了,(外面的风呼呼叫着)到了春天出去走走。”我几 乎下意识地呢喃着。 他清醒了,“到你乡下?”看我反应不强,“我喜欢乡下”,我知道他回忆 了我给他看的照片,在1955年以前他也曾到过我的故园。我在考虑他下乡的行程, 什么车子,怎么料理他的生活? “我没有礼物可以送你,我会为你写一篇文章,到你真正生日的那天送给你。” 我淡淡地说。他开朗了。 我自作主张为他减去七十岁,称他为十一岁的男孩,如果我也减去五十五岁, 那我们还早热恋的时候,我被这个算法,搅昏了头。 是的,没有什么欲望,这是一种境界,是我们过去散步长谈的情景,没有私 念,谈的也是天上人间。 但愿真有天空中的世界,我们一同飞去。(1月8日) 他的笑极为动人,我刚进门,小D 就去看他的脸色,说:笑了,笑了!我一 看,真的,笑在莞尔和甜蜜之间。 我们已无所顾忌地手拉着手,看见的也觉得自然,(他尽量不让我看见他瘫 痪的右手)。这是我们无畏的永远的一刹那。 他非常喜欢地提起“小房子”,记忆上来了,大约想起我对他说过要写一篇 < 独立小屋),还有看过的那些照片,引起他的兴趣。 我一直思虑有记忆的好呢,还是没有的好。生日那天那么切肤之痛地说出 “我不愉快”,引起我内心的警惕。(1月9日) 照例迎接我以笑容,已为他剥了一个胡柚,自己尝些剥不出来的边角。 “我又觉得活着没有什么名堂”,这个念头还是困惑着 LM.想到自己的病, 避之唯恐不及。但我要劝慰他。八十一岁这样白天坐晚上躺、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即使没有病痛难忍的时刻,就这样逐渐衰老,不能回家,最后在这里去见马克思, 从来热爱生活感情丰富的他,怎能安之若素? 我定神瞧他,脸庞还是挺精神的,与契诃夫有相似之处,从来没有一点俗气。 如我能完美地告诉他这个感觉,说了他会有持久的高兴。今天不能再说,听多了 没有新鲜感。于是忧伤的沉默。 我在思忖,以后还要看他不?从他拉着我的手,射过来沉郁而热情的眼光, 我不能不陪他,仅仅半个小时。(1月11日) LM有意识而又清晰地问我:“你来看我有困难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有这 个想法,我也以一般的发问作答:上来通过四道门,三道半开,只有一道门,来 时可用肩推,回去要拉,臂力不够,老杨和小D 会帮我的。他照我描述的领会了。 又问我:你不冷么?他怎么知道在我通向楼上的过道里是我称之谓第四世界的寒 区?我一如继往领受他的关怀。正如他对我爱情上矢志不渝,在政治上以自我牺 牲的精神保护过我。这句温柔的问语,是他发自内心的习惯了的语言。 过去分离生聚的时候我的无故被斗、坎坷、孤寂,想到我们的诺言,有时我 要哭着对他说话,那悲戚深深地刺入他的心中。现在他可能已无记忆了,这一次 我是绝对的轻言慢语,收住泪水,再不能对他悲泣。一个多月他也安静,微笑也 渐渐地从他眼中溢出。(1月12日) 进去一忽儿,盲人钟报时6 点,他知道我注意钟声,忙说:慢点走。后来坐 到7 时10分,后面的二十分钟,他几乎都拉着我的手,寻我保护似的。我静静地 陪他,他似在梦中,忽然又问我:你不冷么?飘起柔云万缕,虽然其时我正为热 闷所困。他忽然要我讲个故事。我想起一个小女孩的事情:1953年我在安徽的一 个农场认识并喜欢了的小孩,活像印度小人儿,叫人怜爱。母亲是农场的工人, 为人很好,这女儿不一定是与她丈夫生的,她与场内一个办事员要好,人们很同 情,她自己却觉得是个罪人。 “53年我想带回家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他惊喜了,我说了那孩子的模样,他问怎么不带回来。 我无言以对,多糊涂啊,那时还没有那样深切的感觉身边要有个孩子。后来 女人说有了孩子,才造成四十年分离的悲剧。又想起1958年他婚后给我的信,说 我们原本有两个可爱的小人儿,有次两人外出,把孩子放在木盆里挂在炭火之上, 回家一看,孩子被烤没了。 “我挺喜欢小孩子”忽近忽远飘进我耳中的呼唤,泪水在我心中流淌。(1 月19日) 这两天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跑走了呢?”指的是我有人来找,急匆匆地离 开了他。半晌,“你看我有人说话么?”满脸怒容,等待我的解释。 “没有,不会的,我们是终生的朋友,人家能说什么呢!”我说。 “有的人很坏”,这是他最初的印象,我得向他解释:我的探视已形成良好 的反应,有口皆碑。我想他要在医院走完最后的日子,不能回家了,对他又能怎 样呢,如蔑视我去看他,是未能发现会见的底蕴。 问他回家过春节否?他说不能,只想我天天去看他;我对回家感到冷漠,他 忽然亲切地说“我可以去陪你”。我说不能。他意识到什么,生气了,噘着嘴, 蔑视一切的眼神,我知道他时常想说的四个字:“莫名其妙”! 还有一句话是常说也说得清楚的:“我要看你的书,送一本给我。”(1月 21日) 我把胡柚送过去,先看了文风再去看他,他有些困倦的样子,不爱说话。我 双手剥着胡柚有时还要靠嘴巴帮忙。他一面满足地吃,伸着健康的左手(好像也 长大了)来抚摩我穿着棉衣的腿部,笑着看我。心想有什么可看?大兵样子穿着 不分男女的病号服,他似有同感,自然他不是看我的衣着。 “我天天来看你,好么?”居然脱口而出:“我很幸福!”于是我说有人看 我剥柚子喂你,是一幅很美的图画,他感动了。 我们面前隔着床栏,他常向前倾侧好靠我近些,或在床栏格中伸过手来拉我 的手。 常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我说着话,他依依呀呀地重复着我的尾音,像 两个手拉着手奔走在森林中的大孩子,或者像我们年轻的时候。 从来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有结局的故事,相信他也从没有把我们的关系打上句 号,我们也都是没有句号的生命。 “你还是这么长个子”,我比划他在被子里的身材,他微笑道:“我们都不 矮”。相识的时候因此看中了的。 跟他说起淮南的好友老金、耿青、蓓芒、张光都过世了,他重复这些名字, 不让离去。过去五十多年了呀,总有走得早的;再比早年牺牲和大难中屈死的同 志,我们是幸存者。你病了,七八十岁还能天天见面,多好。 见他躺着,就跟终了前的日子联系起来,心里很难过。尽量确立他的优势: 面色红润、胃口好,睡眠不错,虽失去记忆,倒也省去不少烦恼。看见他腿抽筋, 睡得很不耐烦的样子,想起自己抽筋时的恐慌,怕的是再也拗不回来,半夜也得 起床一两小时,开电疗仪,自我按摩,他的痛苦我倒愿意为之身受,可他忍着, 不用我为他按摩。我一面自然地为他的腿部推拿,一面设法打岔,分散他的注意 力。 “我会发明一把钥匙,开开你的脑子,还打开腰部的关节,”我一面说一面 做着手势,“你能说话、动脑子了,说出自己想做什么;脚好行走了,到你向往 的乡下走走。” 他听着笑着,无限的神往,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成了他心中的魔术师。 “那我们以后住在那里?”他提出一个充满希望又很实际的问题。 我惊喜又慌张,其实连那把钥匙也找不到的,但我眼中隐隐地出现了深山老 林中的小房子。他周身罩着家庭的阴影,我也并不勇敢,不能想得太远了。他这 一问,思想还是活跃起来,我真想找一个背得动他的男孩子,,走进自然,也许 出现奇迹,他恢复记忆,写出他的感情史,世界上会有两个某某的作品。(1月 25日) 小刘来访,我7 时1 刻才上楼,老杨已经来找,1211房都在唠叨,怎么我今 天不去?由小刘而讲到纯姐一家对我的厚爱,回想三个孩子幼时,正是困难时期, LM与我在家乡会面,五个横躺在一张大床上,那时我与纯姐就曾预约我们是会生 死与共的。十年浩劫后期以至我回到故乡,特别后来纯姐瞒着我离世,她的遗嘱, 正是要孩子们照顾我的晚年。我动情地讲着这些,LM的眼帘细雨蒙蒙。 老杨送我回房时,正要推那扇沉重的门,他先给我留下一句至理名言:我看 你们两个就像亲姊(兄)妹一样。这句话启示了我的心灵,这个老头真有悟性, 一个普普通通服侍病员的人,他看懂了真切的我和LM。(1月27日) 为什么生他的气呢?(他说不认识我)我不痛快。他不就拉着我的手不放么, 也不肯放我走。 有些例行公事:我剥了一只柚子,他无说话的意思。我默默地坐着揣度着LM, 他毕竟痴呆(这个字眼是我从报上获知,S 城痴呆老人已占3.5 %),不要扰他, 让他忘记一切。但他嚎了,嘴巴呈咬人的形状,这时他是很难堪的,我以正常的 语气逗他:“你是老虎么,想咬人?” 他没有笑容,也不悲戚,真是麻木了。 我想哭,想叫,这些日子我没有向他诉说别离和生病的痛苦,自己的心事也 无法向他表达,在这窒闷的病房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着我,竭力向我倾侧,又从栏上栏下伸过手来拉我,竟抓着了两只,慢 慢地抚摩着,一直到他表示该放我走了,说了再见,走了几步,他又伸手要我与 他握别。(2月2日) 预感到不能长此探望,现在见面大家都有些神伤,我剥袖子,他像看见陌生 人似的,要等剥完吃完,才能专情注视,我也无话可说了,大家沉默着。在老杨 面前,他自然地伸出手来放在床栏上,要我用两手去抚摩他的手心和手背。 他睡得很不舒服,想喊,我帮他整理了被子,自己喘口气坐到床右边去了, 他的破藤椅,我也想亲自领受一番。尝尝他每天坐着的生活。他困难地侧转身来, 手也翻过来寻我的手,终于被他抓着,用劲擦他的嘴巴,我不想领会这是爱,还 调侃说:“你把我的手当小毛巾了”,我常带去的一块,为他吃完胡柚擦嘴巴和 手的。每天我都洗烘一次。 我知道他不满意我的领会,可也是满足地笑了,想起最近几次向我侧倾的时 候,可能都想我吻一吻他的额角,我怕这样做会给他的是痛苦。 趁他还高兴,我已坐回原处(一张空荡的方凳,比他的藤椅要难坐得多), 为我们设置的梦境: 我会种菜:红萝卜、白萝卜、小青菜,还可以养小鸡…… 你能走了,上山去拾柴,我会挑回来的。 湖边涵洞里可以摸虾,小河里会捉到鱼的,老杨也在一旁说怎么捉鱼。 我们架一口锅,烧鱼汤,我还讲了《鱼王》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我每讲一句,眼泪都要跑出来,他却听一句笑一句,我也非常高 兴了。最后我说:我们就这样老死在林泉之间,自然消亡,与泥土睡在一起…… 说得很低,仿佛是在吟唱。 得到他的允许,走的时候我总说:“好好睡觉,做一个好梦!”他嗬嗬地答 应我。 照例老杨送我,下了两级扶梯,老杨帮我推开通楼下的沉重的门,进入我一 个人的世界,心里却是清清亮亮的。(2月3日) 下午4 时为他照了三张照片,晚上也照了三张,我希望留下他的笑容。 不忍告诉他我即将离去的消息,他还依恋着我,还坚持说我是另一个LM. 小洁来看我,我到8 时才上楼。他在暗地里躺着,我一开灯,他很雀跃,一 直望着我,却有些羞涩的样子。 说得最连贯的话:“我觉得你待我最好,”“你来看我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我也是”,痛快地回答他,忘掉不愉快的一切,我笑得很潇洒。 LM断断续续说出最早看见的我:单纯、真诚、傻乎乎。…… 我们共同憎恶小气、不容虚伪;仇视摆架子、装腔作势……我每讲一句,他 都重重地点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至老至死还是崇尚正直、勇敢,与人为善, 天生的同情心。 不忍说出的一个话题:我要走了!…… 他先认为这是回我的房间,注意到我沉重的脸色,心不在焉。我只得说: “以后不能天天来看你。” LM脸上乌云密布,为了他的笑容,我一时下决心伴他老死,哪怕楼上楼下, 只有傍晚的半至一小时,也要活在自由的森林之中。但是,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这个命题也是我们过去分离的重要原因,现在还 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我认真而轻快地许愿: 你活九十岁,我活八十四岁,走在同年同月,他首肯了,笑得天真。 不问我怎样的不幸,他的存在,对我是一个真实的梦,是一种希望。哪怕我 仅仅是一个剥胡柚的老妇!哪知过了几天,最早也是最后透露:“你是我的爱人”, 没有丝毫思想和语言障碍。连说两遍,一遍是对着十八岁的我,一遍是对着七十 四岁的我。 我感到很茫然。还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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