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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发灵宝站   东开的辎重汽车,在函谷关下被阻于弘农河窄窄的木板桥,我们便有了在灵宝 车站改乘火车的机会。啊,阔别了八越月的火车,睡梦里都是汽笛的鸣声呢,像对 人一样,热切地想念着。   时候是初冬,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灵宝车站,北面正对着与铁道平行奔流东去的黄河;黄河水翻滚着混浊的泥浆, 忿怒似的发着汹涌汩汩的声音。天气是阴沉的,傍晚时分而看不见夕阳,风不大却 遍天弥漫着黄腾腾微细的尘沙,又清冷,人们的心情也就极容易凄切冷寞了:像有 家归未得。   在这种乡僻野站,惯于行旅的人该会记得吧?承平年月风和日丽的时候,一定 是:打扫得清清楚楚,在碎砂铺就的站台上,来往踱着穿了青色制服的路警,那么 干净利落,迈着匀整的脚步,皮鞋踏地发着踏踏的声音,再配合着哪里传来的一两 声口哨,候车人,哪怕是辞家远别呢,心里也会透上一脉轻松。车站旁边少不了摆 几个小摊,卖花生,卖糖,卖冰糖葫芦和纸烟,吆喊着,竞赛着嗓音的嘹亮,专等 那些出门大方和候车感到无聊的顾客。车尽不来,三等候车室里无妨“摆龙门”, 唱二簧;一听电话的铃声响了,呜呜的叫号吹了,白天打了红绿旗子,夜里提出了 红绿灯,人们这才争着买票,扛行李,向站台一哄挤去……   于今,那情形已成了梦境了。回忆里该是温馨的。一想到“坐火车了”,你绝 不会相信这段陇海路上的火车是你可以自由乘坐的唯一的火车。这站上荒凉的情形 也正是中国各条铁路各个车站一般的情形:票房没有了门,没有了窗子;递票的地 方是用破碎的煤油木箱拼凑起来的。候车室没有顶,整个的露着天空。屋角落里过 去是安放公共坐椅和痰盂的地方吧,现在却堆满了砖块同瓦砾。指示站名的路标, 只剩了“车站”两个字歪斜地挂在要倒的柱子上。站台上看不见穿着整齐的路警, 也不见戴了黄箍帽的站长那样的人物。没有小摊,没有红帽子行李夫,只零零落落 三几个候车人,兵、难民,在焦躁而又忧戚地徘徊着,在小声咕噜地说话。比较嚷 得高声些,话也仿佛津津有味的是一位胖胖的站务司事。   站务司事,矮矮的,胖得眼睛挤成一条细缝,说话时脸微微向上仰着,腰挺得 很直,短短的两只手膏交握在背后,一顶漆光的黑军帽,一身蓝布制眼,告诉着他 的身份和履历。当你走过去的时候,你可以听到他正在回答一个旁边人的问话:   “……这不是飞机炸的,是隔河炮轰的,足足放了三百多炮。一炮打中了水塔, 你瞧水塔全毁了;一炮照着候车室过来,就将这候车室的顶盖给揭去了。”   说着,一一指给你,并告诉你隔了黄河的东北方,那抹树林后边的高地就是敌 人的炮兵阵地。   “这里来过飞机么?”有人问他。   “来过,可是没有下蛋。这里老百姓不怕飞机。说:‘喜虫(麻雀)满天飞, 有几个把(屙)在人的头上!’大炮却不同,因为领教过了,不过慢慢的习惯了, 也就不觉什么了。反正敌人放炮,咱就躲开;敌人不放了,咱就再回来。想到这边 来是不容易的,黄河是天险,老百姓是血肉长城。”   站务司事言谈间是饱经世故的神气,自信力极强,兴致很高。   “车站被轰的时候伤人没有?”又有人问。   “怎么没伤人!吓,二月十三那天是敌人第三次放炮,老李躲在水塔底下,不 是炸得连尸首都找不着么?─―真惨!这碑上贴了个耳朵,那树上挂了半截腿。您 不知道,这墙上一块块黑糊糊的地方就都是当初炸飞了的碎肉。   “说来也该着。十二那天,二十七次车刚到,隔河的炮就响起来了,轰隆!轰 隆!客人跑了个精光。两个护路的弟兄说我们也躲躲吧,这时候不会出岔子。谁想 两个人脚刚刚踏上站台,就着了一炮。一个弟兄当场死了,又一个受了重伤连半点 钟没能挨过也完了,老李那天还从他们身上摸出来一颗怀表,两张五块钱的交通票, 谁想第二天他也跟着走了。   “啊!”四围听的人摇摇头,沉默着,正替牺牲了的人表示无限的哀悼与感触 的时候,站务司事却又换了另一种语调说了另外一些事:   “哼,什么世道啊!我十五岁吃火车饭,现在五十五,整整四十年了,从没过 过这种日子。内战打过多少,却总是前线弟兄们拚,绝不会乱杀乱砍,者百姓也跟 着遭殃。谁怕过!现在世面却见大了。   “就说这火车,那会见天价准时到准时开;蓝钢皮,头二等卧车,那才叫体面。 于今好,连铁闷子,敞篷车还都不按钟点……”   天黑了,夜幕盖下来,也刮起了凛冽的风。   是的,去年年底徐州到蚌埠我走过津浦路,记得那时为了避免敌机轰炸趁夜才 能开的车,多半是载运难民同军队的。随了军队开拔的那天夜里,候车的时候看见 偌大一个车站,站台上却只能找到一两担卖烧酒的摊子;摊手上点一盏灯笼,生一 笼火,算是左右的光亮,够黯淡了。人,乱嘈嘈的,杂沓得很。虽也有说笑,总觉 无限寂寞与凄凉。望望天上的星,冷冷的,满杯说不出的凄苦。   今春过郑州,正赶上午夜;独自一个人,下车找不到行李夫,找不到车子,孤 单得仿佛整个车站就只你一个从那里飘来的影子。车前两颗妖怪眼睛似的灯,射着 惨白的耀眼的光,躺在光波里的是车站两旁被炸得东倒西歪残破的街屋。随便碰见 一个什么人,问问他:   “这里旅馆都在哪里?”   “哪里还有什么旅馆,靠近的房子差不多都炸平了!”掷过来的是这样冰冷的 不耐烦的回答。   像做着恶梦一样,跟着只能吃饭不能留宿的小饭铺里的伙计,走到荒野里草草 搭就的席棚里,好歹混了半宿;豆大的灯光下写信给朋友的时候,疑惑自己是误入 荒冢的孤魂,几乎发了疯。   也是今年春天陇海路上坐胶济车,正遇着一个胶济铁路的工人,同他靠车窗谈 起青岛来,像数家珍,他告诉我那辆车厢的故事。他说:“这是当初做过‘国际列 车’的,夏天避暑的时候,由青岛可直通北京。坐垫做得特别讲究,特别软。头等 车不算,额外有卧车,有花车、游览车;还有洗澡间、吸烟间。……到车上来,真 是什么都有了,住家也没有那样便当,那样舒服。现在好,人失了业,车也落脱到 这个样子了。”   他忽然转过脸去,用手抚摸着车窗的玻璃,尽自向外望着;看得出的,他眼里 满是眼泪!   唉,我们的地方,我们的人啊!为什么被那些野兽如此的践踏蹂躏?多少事实 激动你,心狠,真足将牙根咬碎!无缘无故就跳了起来的事是常有的。然而那时轰 炸罢了,侵占罢了,自家的铁路终还有几条可以往来畅达啊。如今,如今却只剩了 这陇海路的半段!可是,剩了这半段铁路的今天,我倒感到那些时候感情太脆薄, 心肠太软了。   现在我踏着的是到火线去的路!   啊,灵宝车站,别了,车厢里摸索着向渑池进展。   已是夜里。车厢里真黑,什么亮都没有,仿佛连听人说话也要摸索着听似的, 也只有摸索者听人说话了。不像平时,看秀美的面容,看打盹人的姿态,看书报, 看沿途风景。现在真是一无可干啊!──刚好,有哪个部队里一位操四川口音的副 官或传令兵一类的小伙子正在演说八路军呢,传奇一样,有枝有叶的,听来很有味 道。   “……我亲眼见过朱师长,脸黑黑的,穿得破布褴衫的,戴一顶鸭舌帽。经常 连个护兵也不带,就出来和老百姓一块儿晒太阳谈天。─―哼,从前还‘围剿’, 好容易,四下里围得紧紧的,水泄不通,以为这回可跑不了啦吧?却不知他老人家 早已拄着小拐棍慢步逍遥地走了。从你眼前过,还抬头看了你一眼,你却不知道。   “人家真行:说打日本,就打日本,自家人无论多大仇恨,都一笔勾消。   “人家本来好么,无论官兵夫,一律待遇:每月一块钱饷,就大家都一块钱饷, 小兵一块,师长、旅长也一块。   “人家打仗也算凶,敌人明明知道八路在那里,飞机大炮一齐冲过去,却扑了 个空;八路倒是从敌人屁股上打来了,一来就给他个全军覆没。慢慢地日本人听说 有‘老八’就跑。问:‘有红红的么?’有,屁不敢放就溜了。这样老百姓学了乖, 见了敌人就说:‘红红的,多多的有!’敌人连站都不敢站,掉头就跑。”   “日本人说‘八路军神出鬼没’;老百姓说‘八路军满天飞’:你说厉害不厉 害!”   听见了听的人们的笑声,才知道这位“八路通”已成了黑暗里半车人倾听的中 心。   黑暗中希望在每个旅人的心里抬了头,自己的忧郁也不知到哪里去了。车突突 地向前冲着虽然还是夜里,战地却在眼前开了花。血腥的敌人后方,变成了无畏者 的乐园。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潞城,故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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