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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哲学纷无定论 一部哲学史显得是派别复杂,思想纷歧,对于里面的问题,几千年来,此亦一 是非,彼亦一是非,好象是得不到确定的结论。科学上的问题,都是一个一个可以 得到解决的。科学上的问题可以日新月异而有进步,科学上的发明亦可以日新月异 而有进步。而哲学上好象老是那几个旧问题,对于这些陈旧问题的解决,又复纷歧 而没有定论,因此少有进步。有的人便以此垢病哲学,觉得哲学不值得研究。 我们的意思以为哲学纷无定论,在某意义下,确是事实。以此诟病哲学,却又 可不必。 真理也许只有一个。然而我们考查此真理的角度或出发点不同,我们所得的结 论也许就互异。对于同一个问题,由于性情、环境、时代需要以及个人学养、文化 背景的不同,也许就会产生不同的看法。所以古人尝说,“道一而已,仁者见之谓 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诗人也咏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这些说法似乎都可多少说明哲学纷无定论的事实。 还有一层,科学上的问题,每每只涉及部分,本身是可以有定论的解答的。而 哲学上的问题,每每涉及全体、根本,难于得到解答,更难于得到有定论的解答, 譬如一般人常说,“盖棺定论”,但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盖棺已千百年,而论犹 未定。同样,伟大的问题,也是千百年不易得到定论。 即在较高深的科学里,如数学、物理、心理学里,亦有派别的分判,亦有彼此 辩争未得定论的重大问题。何况在哲学领域里。有许多哲学家以发出千百年无人能 解决的大问题,以提出千百年无人能证明的大假设自豪,这种问题何能容易得到定 论呢?所以有时即当哲学家提出问题之时,他本来就不希望求得到一致的或定于一 尊的千古不移的定论。 尤其我们须知,哲学重在思想的训练和理智的活动,重研究、怀疑、讨论、辩 难、探求思索的过程,而不一定重在问题的根本解决和所得的结果。 犹如我们习体操,或爬山旅行,我们重在体育活动的过程和身体的锻炼,而不 重实际的收获和问题的解决。在这意义下,哲学也是只问耕耘(思想研究)不问收 获(得到结论、结果)的。哲学家只是“爱智者”,追求真理的人,而不是“智者”, 自命已经有了智慧、得到真理的人。 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哲学有了定论,正是哲学的末路。一个哲学家自命为有 了定论,则他便会陷于独断而不虚怀求进益。一个社会或国家,认某一哲学家的体 系为定论,定于一尊,而认违反此定论的学说为异端邪说,则那个社会或那个国家, 就会陷于政治不民主、学术不进步和思想不自由的厄运。汉武帝认孔子的学说为定 论,尊崇儒术,罢黜百家,其妨害思想自由、学术进步和政治民主的恶影响,真是 难于计量。西洋在中世纪,教会方面认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为定论,违反亚氏思想的 人,有被迫害、彼处死的危险,其对思想自由、学术进步和政治民主妨害更大。近 年来猕漫世界的一种有宗教性和独裁性的政治运动,在哲学上亦有定于一尊的趋势, 一定要崇奉某某哲学家为惟一先知,某种典籍为圣经,而提出一套哲学的公式,作 为政治运动的信条。这与汉武之尊崇儒术,教会之尊崇亚理士多德,同是扼杀哲学 思想的正常进展,亦同即为妨害思想自由、学术进步和政治民主的逆流。其错误似 亦在于认为哲学应该有定论,且应该定于一尊。 我常说,就对于哲学之有无定论的态度而言,我们不妨约略把哲学家分为两类, 一类是善于发问题的哲学家,一类是善于答问题的哲学家。发问题的哲学家,喜欢 批评、怀疑,反对旧传统,提出新问题、新方法,指出新方向,大都是开风气、创 学派的哲学家。西洋哲学史上的苏格拉底、笛卡尔、洛克、休漠都可说是属于此类。 我们虽不能说他们在哲学思想上没有得到肯定的结论,然而他们的思想特富于暗示 性、启发性,有待后人的讨论、补充、发挥、解释处特多。答问题的哲学家,大都 善于综合融汇,折衷各派而求其至当,集各派的大成而创立博大的体系,使人有百 川归海,叹观止到顶点之感。如亚里士多德可说是答复苏格拉底、柏拉图的问题的 哲学家,斯宾诺莎是答复笛卡尔的问题的哲学家,黑格尔是答复康德的问题的哲学 家,唯有康德的地位比较特殊:他一方面答复休谟的问题,一方面又提出新问题给 费希特、黑格尔等人来答复。发问题的哲学家注重怀疑批评,自身就不愿意执着什 么定论。答问题的哲学家好象是有了定论,但亦大部只承认折衷众说,集其大成, 而不敢以独创独断肉居。总之,在哲学领域内,不论有无定论,都是富于自由空气 的。 说哲学纷无定论,目的在注重哲学的自由和创新方面。并不是说哲学里纷乱如 麻,使人无所适从。更不是说,学哲学的人,可以信口开河,胡言乱说,漫无是非 真伪标准。哲学有其神圣的使命、完整的领域、森严的律令、谨严的方法,亦有其 公认的标准和典型的权威。这种种特点都是使得哲学成为一专门学问的条件。说哲 学上没有定论可,说哲学上任何定论都可以批评反对更可,但说整个哲学史只是庞 杂的思想的记载,漫无头绪却不可。因为如果加以贯通的整理,我们就可看出哲学 史上的派别和论辩,皆是脉络分别,源流清楚。如众山之有主峰,如众流之汇归于 海,使人感觉到哲学上派别之多,思想之杂,而仍不违悖于“道一而已”,“真理 只有一个”的根本原则。 还有一点,须得补充的,说哲学史或哲学界纷无定论,并不是说每个哲学家没 有他自认为苦思力索深信自得的真理。每个哲学家总觉得有需要他发挥阐明的真理, 也有须得他鞠躬尽瘁,生死以之,去坚持、去维护的真理。 mpanel(1); 王阳明说:“尔自己心中一点良知,就是尔自己的准则”,有准则就可说是有 定论。有准则有定论,行为就有了指针。对于真理有了明觉精察的定论,对于生活 就会有真切笃实的力行。于是我就可以说,说哲学无定论,是注重哲学的批评怀疑, 以求思想的自由创新。说哲学有定论,是指出由对于真理的认识可引起信仰而指导 行为。所以要呆板地执着他说哲学无定论或有定论皆不可。“哲学纷无定论”这句 话并不是定论。认哲学有了定论,真理百世不惑四海皆准的说法,也不是定论,于 是我这篇短文说来说去也没有定论,尚待对这问题有兴趣的人的讨论和指教。 《写于1946 年》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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