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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与人生 (一) 自然在表面上似乎与人生相反,在本质上却正与人生相成。人若不接近自然, 就难于真正了解人生。通常一般人总以为只要在社会上多酬醉,接触各式各样的人, 就可以了解人生。他们不知道超出人生,回到自然,也足以帮助了解人生的真义。 我尝说:要想真正了解人生,必须“深入无人之境”。 所谓“无人之境”,是很可以耐入寻味的境界,其含义之一,应是自然。德国 诗人席勒有一句诗意思是说:“人生反而把人生掩蔽住了”。苏东坡的名句说“不 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都足指出要了解一物,便须超出那物。世俗 一般人成天在人群中忙来忙去,反而不能认识人生的真面目。 所以我们这里讨论自然与人生的关系,主旨虽在教人回到自然,但也未尝不是 归根于认识人生。自然与人生间这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稍为了解辩证法原则的人, 想来不难领悟。 自然和物质不同,物质普遍系指科学上的概念,如象原子电子而言。譬如当我 们说物质的运动时,系指原子电子的运动。人类回到自然,当然不是回到原子电子。 物质有时是指物质文明,如象战争的武器,交通工具,工商业的货品,皆可称为物 质条件,这也不是自然。它们是自然的征服,不是自然的本身。还有讲唯物史观的 人,虽然注重物质,其实主要地是注重社会经济,这个意义的物质,和自然意义有 所不同。 所谓人类回到自然的自然,是指具体的、有机的、美化的、神圣的外界而言, 这个意义的自然,可以发人兴会、欣人耳目、启人心智、慰人灵魂,是与人类精神 相返的。这是有生命有灵魂的自然。人生需要自然来作育。人生需要自然供给力量。 自然是人生的“净化教育”。自然是人生力量的源泉。 人类对于自然感觉有这样伟大的意义,乃是近代精神的特征。崇拜自然,回到 自然,认自然是神圣,皆是代表近代精神的看法,对传统的精神,多少有些革命的 意味。因为中古时代的人受神学观念的支配,仰里天国,悬想来世,反对世界,蔑 视自然,同时受礼教法律的束缚,颇有矫揉造作,违反人性,不近人情的趋势。所 以回到自然的运动,也就是一种摆脱传统的宗教和礼法的拘束,促人性自然发展的 运动,在人的精神上颇有解放革新的力量。 接近自然,对于人类的身心,有许多的好处。这一些好处可以包括在两个德文 字(Enquickung 和Starkung)里边。前一个字包含有使人新鲜、活泼,加强活动, 恢复健康等意思。因此接近自然可以治疗文明社会里好些的病态。如象自杀、疯狂、 虚伪、狡诈,在常常接近自然的农大、农妇、渔人、樵子,就不会多有。后一个字 包含有使人强健、壮旺,增加生命力量等意思。 这一种效果,也只有在接近自然中才能找寻得到。就语言来说,可以分两种: 一种是矫揉造作的语言,这种语言是外交词令,交际的工具,每每言不由衷, 是在文明社会里,摆绅士架子的装饰品,根本是没有力量的语言。另外一种语言, 是发乎本心,出乎真情,基于机体的真实需要而产生的语言,虽出言未必雅驯,但 坦白率真,特别有支配行为和感动他人的力量。就一个民族来说,假如一个民族, 还能够保持朴厚的天真,便是有元气、有精神、有生命的民族。反之,假如一个民 族,已经丧失掉纯朴的天真,只有虚伪的形式,没有诚朴的素质,专门注意仪式礼 节方面的繁文缛节,这种民族,表面上也许文明,实际上就是生命力枯竭的民族。 (二) 自然与人生,到底是怎么样一种关系呢?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各人也许有各人的看法。一个人对于这一个问题的看法在 某种意义之下,可以代表他本人的宇宙观或人生观。 第一种看法,认为自然是人生的工具或材料。人生必须要利用自然、征服自然。 自然对人生是有益的,是可以供人生享用的。 这一种看法,可以说是代表工程师的看法。和中古的看法,是一种鲜明的对立。 中古时代的神学家,认为自然是污浊的,和人生是敌对的,自然是人生向上发展的 障碍。一个人一与自然接触,就会受自然的污染,陷于物质或肉欲的束缚。据说中 世纪有一个意大利的神学家,他宁愿走遥远的路程,去访友问道,但不愿打开窗户, 凭对海岸和远山自然的风景。所以中古的观点,是要逃避自然,不要利用自然、享 受自然。自然是羁绊人生的恶魔,不是发展人生的工具或材料。这种中古的观点, 可以说是经过近代许多哲学家、科学家的努力,才慢慢转变过来,人们对于自然才 渐渐取积极接近和尽量利用享受的态度。从而抬起头,挺起胸,凭对自然,把自然 认作人生的一部分。 不但外界的自然,是人生的工具和材料,就是人类内心的情感、欲望、本能, 也是自然,也一样是人生的工具,也一样是可以用几何学的方法去研究的材料。中 古时代的人因为信仰超自然超人世的上帝,畏避自然,同时亦即畏避人生。对于人 类的情感、欲望、本能等,亦看成洪水猛兽,总是取极端压迫的态度。而近代的人 对于人类的情欲,便取积极理解、调解和利用的态度。人类内心的自然,本能悄欲, 也是可以炮制的、可以艺术化的,可以陶铸的材料,是使人的生命充实而有力量的 原动力。 第二种看法,认为自然是人生的反映。人生的内容,反映在外界的自然,就好 象人在夜间,不能看见日光,但是他可以借月光来看见反映的日光。人类不能直接 了解人生,人生的种种皆反映在自然上面,人类因此可以借了解自然以求间接了解 人生。自然是人生一切的表现,是人类精神的象征。自然是人类内心宝藏之外在的 记号。认识自然,便足以使人类回忆自己的内心,自己反省自己潜伏着的宝藏。这 一种由外而至内的过程,表明自然与人生中间,有一种神秘的平行的或合一的联系, 知彼就可以知此,知此就可以知彼。 mpanel(1); 依此种看法,自然与人生是平行相关的。人生一切的境界,在自然中间都可以 找出与之相当或与之相符合的象征。譬如说人性有刚有柔,自然事物也有刚有柔。 人生有优美壮美的性格,自然也有优美壮美的景象。人类各种不同的性格,都可以 用山水花木来象征。清洁的人爱莲,孤高的人爱菊,智者爱水,仁者爱山,爱的对 象,往往就是本人人格或性格的反映。杜甫有两句诗,“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 花吾友于。”他的意思是说,他的性格超脱潇洒,可以和山鸟山花作朋友,他的心 胸的曲折深邃,就好象层峦叠嶂的远山。英国诗人雪莱喜欢奇幻变化的思想,在他 咏月的一首诗里,他便感觉到月儿不停顿的运行变化,是因为月儿也在不息地向着 无限高洁的境界上升,世界万事万物,不值得他的永久留恋。换言之,他本人浪漫 奇幻的性格,便反映在他眼里的明月上面。 不但个人方面是这样,整个民族也是这样。一个民族的性格,也常常在自然界 的事物中间得着反映和象征。在中国北方,山水雄伟,而民性亦刚直,南方风物秀 丽,而民性也温和。在西洋,康德曾经说:“德国人是根,意大利人是顶,法国人 是花,英国人是果。”在欧洲,北欧的重雾阴霾,南欧的风光明媚,都表现在文艺 作品里面,吾人可借以反观欧洲不同的性格。 这一种对自然的看法,也可以说是诗人“拟人”的看法,或“人格化自然事物” 的看法。这诚然不是科学的理智的研究态度。因为诗人眼里的自然,只是他自己人 格的化身,不是自然的本来面目。但我们须知道,这不仅是出于诗人的想象,凡是 具有健康常识的人,他生活中兴会来时,亦不免带有诗意,也不免常常采取同样的 观点,将他自己的心情和性格反射在自然物象里。 这种拟人的看法,使人感觉到自然与人生打成一片,休戚相关,哀乐与共,自 己的人格,浸透在自然里,自然的美德,也呼吸在自己的人格里。如果前一种对自 然的看法,足以给我们科学的“真理”与物质的“实用”,那么这一种看法就足以 给我们以生活的“美感”和精神的寄托。 第三种看法,认为自然是人生的本源。自然是全体,人生只是部分。部分必须 遵循全体,皈依全体,仰慕全体,归返全体。在这种意义之下,人生要受大自然律 例的支配,正如象海里一波一浪,须受全体海水动荡的影响一样。人生既然是部分, 全体的自然,就好象人生的老家,人生最高的精神境界,就是忘怀物我、与大自然 默契的境界,因此人类要与自然合而为一,精神才有安顿,不然就象天涯游子,漂 泊东西,永无休息之所。所以人应法天,人应返本。他应指导他的生活使与大自然 的节奏或法则谐合。人不应妄自尊大,只知自私。他应该忘掉自我,与自然共鸣, 竭力虚怀领取自然的教训。 德国诗人歌德有一首诗咏“渔人”,他描写一个渔人,坐在大海边出神,觉得 海中气象万千,自身非常渺小。正在这个时候,海里好象出来一位女神,劝他下去, 说海里怎样美好,渔人最后敌不住大海的诱惑,跳入海中,沉没而死。这一首诗, 表现人生天然有一种皈依自然,仰慕自然,归返自然的情绪或驱迫力,虽系一个极 端变态的例子,但却说明了人类依倚自然的正常的心自然是人生的本源,还有一个 意义,就是说自然是一个无尽藏。苏东坡说: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 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英国诗人丁尼生咏小河诗,用小河自语的口气 道:“人可以来,人可以去,但是我永远前进。”足见自然可以说是永恒不息的无 尽藏,这是自然较有限的人生为更根本的地方。自然在物质方面固然是一个无尽藏, 可以让工人、农民、矿夫,永远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但是在精神方面,自然的确可以说是一个无尽藏。自然是诗人获得灵感,永不 枯竭的泉源,科学家、哲学家探讨真理,永远探讨不完的对象。自然是一本有无限 丰富内容的书,人类对于自然这册“无字天书”,可以有无穷的读法:诗人有诗人 的读法,哲学家有哲学家的读法,科学家有科学家的读法,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读法, 各人的性格、智识、修养、环境、感觉不同,读法也千变万化。因为自然的意义是 深邃广大,人类玩味自然这本书册可以得无穷的教训的。 自然是人生的本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就是自然代表人生的本然或本性。 人之所以为人,是从他的本性发展出来的,然而发展本性在另一意义下,也可以叫 做回复本性,或保全本性。一般人在社会中间熙来攘往,利欲熏心,每易丧失了他 的本性或本然,也就丧失了他所托命的泉源,如果从学问修养方面去努力,恢复本 然,实现本性,以免失掉本性,斫丧本性,这就表示了“回到自然”最深邃的义蕴。 一个人的言行达到本然或符合本性的程度,也就是他理得心安的时候。 当他矫揉造作言行失掉本然违反本性的时候,也就是他脱离根本,戕贼本性, 榜徨无依,痛苦万状的时候。简言之,人生之外有自然,人生之内也有自然。 人生之外的自然,就是具体美化的大自然。人生之内的自然,就粗浅方面说, 就是指人类的情感、欲望、本能等等。就根本意义来说,就是指人类的本性或本质。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率性就是“率自然”。 斯多噶学派以遵循自然为生活的指针。所谓遵循自然亦即是“遵循自性之本然”。 这一种对自然的看法,似乎比较有深远的哲学意义,可以增加我们对于宇宙的识度, 使我们归真返朴,胸怀洒脱开朗,一方面不致执着小我,一方面又能实现真我。 (三) 最后,自然与人生的第四种看法,即是以自然为人生的对象,人生为自然的主 体。在这种意义之下,人类是自然的主人。中国通常有一句话:“山水花木,无常 主人,得闲的便是主人。”换言之,山水花木本身并不是主人或主体,只为某种得 闲的人、诗人和思想家,所欣赏看玩的对象。前面讲的三种自然与人生的关系,都 没有说到两者不同的地方。自然与人生根本不同之点就在自然是无我的,没有思虑 的,只是人类思想和观赏的对象。人是有我的,有思虑的,是认识自然、观赏自然 的主体。 人生与自然既然是主体与对象的关系,则就逻辑的意义来说,离开人生,自然 就没有主体,离开自然,人生就没有对象。主客关系的逻辑发展,大约可以分成三 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主客混一。在此阶段里自然与人生是混沌不分的,可以 说是没有自然,也没有人生;也可以说是即是自然,即是人生。在原始民族中间,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 自然界的事物,同人生的现象漫无区别。人类不是自然的主宰,也不能够支配 自然、观赏自然。人类的个性均埋没在外界的自然中,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譬如 在小孩的心目中,人生与自然的界限,便是异常模糊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主不成 主,客不成客,主客混一,不识不知。 在第二个阶段里,主客是分离的。自然和人生,彼此是隔膜的,二者根本不相 干,根本是两回事。自然是外在的,人生是内在的,自然是冥顽的、物质的,人生 是灵明的、精神的,人生不需要自然,不能从自然里求得教训,自然也无补于人生, 不受人生的陶铸与规范。自然与人生这种隔绝孤立的状态,使人生与自然两俱虚妄 不实,两俱毫无意义。这是代表中古黑暗时期的观点。由不相干的局面渐渐发展成 为敌对的局面。自然与人生,互争主奴,自然是人生的敌对,不是人生征服自然, 就是自然征服人生。 在某种意义之下,人生与自然对立,是人类文明发展上一个大进步。在人类与 自然的激烈斗争中间,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人类。因为人是有思想有意志的主 体,自然是无思想无意志的对象。人生是主动的,自然是被动的。实际上人生与自 然的对立,本来可以说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要替自己创造出一个努力征服的对 象,以求自身的发展。由自己创造对立,自己征服对立的历程里以求自性的实现, 就是人之所以是一个精神的主体的特点。 这是由草昧时期进而为物质文明的阶段,人类对于自然应有的看法。 到了第三个阶段,就成功主客合一。合一与混一不同。混一是漫无分别埋没自 我,合一是分中之合,自我由解除自然与人生的对立中得到了发展,自然成为精神 化的自然,人生成为自然化的人生。自然建筑在人生上,人生包蕴在自然里。人成 为最能了解自然的知己,人成为最能发挥自然义蕴的代言人。近代精神所谓回到自 然,就是要回到精神化、人文化的自然,并不是要埋没自我,消灭人生,沉没于盲 目的外界。乃是将自然内在化,使自然在灵魂内放光明。如象陶渊明“悠然见南山” 的南山,武陵渔父所追寻的桃源,以及一切诗和画里面所描写的自然景象,都可以 算得在灵魂里放光明的自然。这就代表自然与人生合一的关系,既不是自然与人生 混一不分,也不是自然与人生对立而无法调解。这种的合一,可以说是人类对于自 然的精神征服,以别于物质的征服,也可以说是人类的精神将自然提高升华后所达 到的境界。 认自然为神圣,为美,为仰慕追求的对象,这代表近代浪漫主义的精神;认回 复自然,即所以充实人生,仰慕追求无限的自然,并非埋没自我,丧失主体,正所 以发展自我,提高主体,这代表近代理想主义的看法。足见理想主义也是富于诗意, 包含有浪漫主义的精蕴。同时理想主义,亦己把握着外界自然的本质。并不偏于主 观的冥想。 在中国,道家可以说是代表“到山林去”的人生路向。但是理想主义者所提出 的“回到自然”,根本精神却与道家不同。中国道家所谓到山林去,乃是少数隐君 子消极厌世、想脱离政治社会的行径。理想主义者之回自然去,是为多数人,整个 时代,或整个社会,指出一种积极的路向。接近自然的目的,乃在从自然中间,发 现人生的真理,增强生命的力量。道家之到山林去,是个人遁世的高雅生活,理想 主义者之回自然去,却是一种有社会性的集体的活动(指类似青年集体登高山、望 远水、浴海滨等生活而言)。道家是要离开人生而相忘于自然,一往而不知返。理 想主义者是要达到对于自然的精神的征服,借自然来充实人生。 所以比较来说,本文所讲的回到自然,同儒家思想近,隔道家思想远。 所以我们所讲的回到自然与其说是道家思想的承袭,不如说是儒家思想的扩充。 也可以说是孔子“吾与点也”的态度之重新提出。“吾与点也”的态度也就是超脱 尘世的襟怀,回到自然的风度。盖曾点的浴沂风雩的气象,朱子称其“胸次悠然, 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亦即其志趣在于求与大自然为一体,而与子路、冉求、 公西华等志趣皆在“往朝廷去”从事政治工作者殊科。然而孔子尽管深许曾点,他 却并不逃避人生,轻蔑政治,他对子路、冉求、公西华诸人的志趣,亦表示相当赞 许与鼓励。安知他不是认为如曾点之回到自然的态度,正足以充实人生,提高人生, 而为做学做人与从政所不可少的学养和精神境界? (1941 年7 月20 日刊登于《思想与时代》第5 期)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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