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国画与文学联姻的人――访著名画家程十发先生 当我把连环画《孔乙己》、《阿Q 正传一零八图》和《伤逝》摊放在程十发先 生面前时，程先生的眼睛不禁一亮，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你从哪里找来的？ 我自己早已没有存书了。”身为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的程十发，是当代中国画坛最具 个性、最有影响力的画家之一。他早年求学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40 年代 张大千主编、中华书局出版的《近代名人画海》中就已收录他的山水作品，换言之， 程先生刚年过弱冠，就已脱颖而出，跻身全国画坛名家之列了。50 年代以降，程 先生更是才情勃发，名声大振，开创了“程派”国画的新局面。举凡山水、花鸟、 走兽、鳞介和人物，程先生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书法篆刻同样深有造诣。高雅超 逸的古典美，生动活泼的民间美，回肠荡气的生活情趣，幽默亲切的个人情怀，在 程先生的画笔下水乳交融，天然浑成。他的国画作品显然不是以数量取胜，而是以 优质见长，无论构思、立意，还是笔情、墨趣，几乎每幅都有独特追求和创新精神， 乍看强越夺目，细嚼回味无穷。论者称“程十发的画体现了一个当代艺术家在纵向 的传统和横向的当代及世界性上，找到了一个独特的光辉灿烂的交叉点”，可谓并 非过誉的中肯之言。程先生的出现，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像一 阵瑰丽耀眼的闪电，在历史上是一次性的，不大可能再重复。明乎此，程先生的 “愿普天下同生净土”图在不久前的德康艺术品拍卖会上以150 万人民币的高价成 交，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我这次拜访程先生主要却不是谈他的精湛的国画艺术，而是与他讨论他 在国画与文学联姻上所作的可贵努力。程先生在这方面的卓越成就似还未引起足够 的重视，其实也是应该大书特书的。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的许多国画佳作都与中 国文学密切相关。为行家所津津乐道的《湘夫人》、嵇康《广陵散》、《唐人诗意 册》（六种）、《白乐天解妪图》、《李长吉相马诗意》、《李长吉湘妃诗意》、 《李长吉诗意图》（两种）、《苏东坡造像》、《易安漱玉图》、《李清照词意》 等等，虽然作于不同的历史时期，不都是从楚辞到唐诗宋词中汲取灵感，衍化生发 而来的吗？他画的《红楼梦》人物图也是栩栩如生，别具一格，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出版的权威的《红楼梦》版本曾选作插图。我在采访时曾好奇地问到，为什么他 特别喜欢唐代“三李”之一的李贺？程先生的回答很风趣，李贺不是诗人中的“牛 鬼蛇神”吗？ 我在“文革”中也是“牛鬼蛇神”，同病相怜嘛，所以我对他的诗特别有好感， 真令人莞尔。但我想除此之外，作为“鬼才”，李贺诗中魅异谲怪的鬼神世界一定 引起了同样追求浪漫、神奇、璀璨的艺术境界的程先生的强烈共鸣，所以才会对李 贺情有独钟，一画再画，越画越精采。程先生恐怕是大陆当代画家中以古人诗意入 画最多的一位，藏在画卷背后深厚的文学底蕴，画家描摹诗情、抒写胸臆的无拘无 束，以及充满画中的风采神韵，实在使观者赞叹不已。 更为难得的是，程先生不薄古人，更爱今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新文学巨匠 鲁迅的小说精心创作连环画就是明证。1956 年9 月，为纪念鲁迅逝世20 周年， 程先生创作了连环画《孔乙己》，1958 年7 月由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是 鲁迅名篇《孔乙己》最早的连环画，1981 年9 月鲁迅诞生一百周年时重印，部分 原稿则由北京鲁迅博物馆珍藏。6 年之后，程先生又以更大的热情创作了《阿Q 正 传一零八图》，先在广州《羊城晚报》连载，后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行，线装 二册，古色古香，疏朗大方。该书《前言》中称，《阿Q 正传一零八图》“采用了 我国传统的水墨写意画的方法，而又予以自己的表现手法和自己的独特风格”， “作者忠实于原作的要求，一变平常习用的华丽纤巧而采用了比较朴实淳厚的笔法。 作者描绘的阿Q 形象比较生动，比较接近于原作的精神”，“在街道、村庄、风物 的描绘方面，也具有江南、浙东风俗画的韵味，发挥了水墨画的民族传统特色。” 的确，就不朽名作《阿Q 正传》的深刻独到而言，用连环画来表现并非易事，程先 生却是较为完美地做到了。时隔30 多年，而今重新翻阅此书，仍能使读者深切地 感受到其中鲜明生动的艺术魅力。这固然首先得力于原作者鲁迅，但程先生的再创 造也功不可没。程先生把我带去的《阿Q 正传一零八图》摩挲良久，然后向我透露 了两个秘密，一是此书《前言》虽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其实出自大陆鲁迅 史料专家丁景唐先生之手；二是“文革”爆发前夕，程先生把此书原稿捐赠黑龙江 省博物馆，让它到北大荒“插队落户”，才使这部珍贵的画稿逃脱了“十年浩劫” 而幸存下来。到了1981 年9 月，为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程先生又与其公子程 多多合作，创作了连环画《伤逝》，与原作一样，连环画也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 把小说男女主人公涓生和子君的悲欢离合表现得细腻、深沉和真切，同样使人爱不 释手。 mpanel(1); 在接受采访时，程先生还告诉我，除了把鲁迅小说改编成连环画，他在60 年 代还应著名报人赵超构之请，为《新民晚报》创作了根据曹禺话剧《胆剑篇》改编 的连环画，在该报连载，后由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这倒是一个鲜为人知的新发现，使我颇感惊喜。程先生在总结他的连环画创作 时强调，连环画是为广大读者喜闻乐见、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一种艺术样式，认 为连环画不登大雅之堂无疑是一种偏见，当年鲁迅大力提倡连环画是富于远见的。 许多画国画的不愿为或不屑为，这很可惜。当然，不能把连环画误作一种独立的画 种，版画可以创作连环画，油画也可创作连环画，还有漫画连环画，当今在东瀛风 靡一时的各种漫画集不就是连环画吗？我只不过在国画连环画方面作了一些新探索 罢了。画连环画不比画单幅国画，可以一挥而就，它需要更严密的整体构思，要花 费更多的心血，付出更辛勤的劳动。我现在老了，又忙，画不动了，只能期待后来 者了。程先生虚怀若谷，其实他创作的鲁迅小说连环画，无论在鲁迅作品改编史上 还是在国画连环画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遗憾的是，这次到台湾展览的程先生 国画杰作中没有这方面的作品，否则观众可以更全面完整地领略程先生在国画与文 学联姻上的重大贡献，那该多好！ （原载1995 年7 月27 日台北《联合报》副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