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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与自我选择 让- 保尔・萨特的三幕剧《苍蝇》写于1943 年,6 月2 日首演于巴黎,据说 正是彩排那天,萨特在剧场大厅里认识了阿尔贝・加缪。是不是“苍蝇”将这两位 存在主义文学大师引到一起,人们自然不得而知,不过萨特的《苍蝇》与加缪的《 鼠疫》在象征意义和氛围渲染上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到底,《苍蝇》不过是一个古代悲剧的存在主义翻版。俄瑞斯忒斯弑母报父 仇的故事在欧洲可谓是家喻户晓,不过,就像外国人不很知道女娲与夸父一样,一 般中国读者对阿特柔斯后裔们的族内复仇史可能觉得新鲜,似乎需费二三百字讲一 下这个神话故事: 迈锡尼王阿伽门农率领希腊大军攻打特洛伊,经过十余年浴血奋战,凯旋而归, 然而迎接他的竟是死神,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奸夫埃癸斯托斯勾结起来杀死了这 位得胜回朝的王中之王,埃癸斯托斯夺了王位,并将阿伽门农的幼子俄瑞斯忒斯驱 逐出境,将公主厄勒克特拉贬为女奴。十五年后,俄瑞斯忒斯回归故乡,在姐姐厄 勒克特拉的鼓励与帮助下杀死篡权者和亲身母亲,为亡父复了仇…… 这个动人的希腊神话故事不知引起了多少诗人、作家的兴趣,被改编成多少悲 壮雄伟的戏剧。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以整个故事为内容,写了《阿伽门农》、 《祭酒者》、《复仇神》三部曲,欧里庇得斯也写了《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 斯》,只不过埃斯库罗斯强调的是因果报应,而欧里庇得斯渲染的是神的旨意,就 连萨特同时代的同胞让・季洛杜也早在几年前以同样的题材写过一出《厄勒克特拉 》。萨特当然不是在炒前人的冷饭,我们读《苍蝇》也不是重闻一个古代神话,从 现代意义上看,《苍蝇》一剧充满了浓厚的当代政治斗争和哲学论争的火药味,更 不必提将在舞台上出现的皮鞋、领带之类的服饰、道具都是现代物质文明的产物。 剧本一开始就向观众展现了这样一个世界:溅满血污的墙,成千上万的苍蝇, 屠宰场的腥味,难当的暑热,杳无人迹的街道,脸上充满受害神色的神灵,在房间 深处捶胸顿足、惊恐万状的恶鬼。这一切不正带着极浓的现代社会的色彩吗?与加 缪笔下鼠疫大流行的奥兰市不是同样可怕吗? 面对这个荒诞的世界,阿耳戈斯市民个个担惊受怕、一筹莫展,虽然他们知晓 这一切的缘由,也预见到将会发生伤风败俗的丑事,但谁也不开口,全部心绪厌倦, 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甚至连旋行者,一闻到那股浓得刺鼻的腐尸味也要绕道二十里 遥遥避之。不难想象,这是一个旧的神定的道德标准彻底崩溃而新的人的自由精神 正待探求的现代都市。 就在这种时刻,俄瑞斯忒斯来了,他本着敢于面对邪恶,正视残酷现实,向社 会挑战的精神来到故乡,一个年轻力壮、清白无辜,与众市民有天壤之别的大有可 为的人,为什么要来统治这个半死不活、备受苍蝇骚扰的腐尸般的城市呢?因为, 在他走来的道上,有一项职责在等待着他: 为父报仇。 不光光是复仇,事情不那么简单。萨特使俄瑞斯忒斯面对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 :在阿耳戈斯这个罪恶世界里,人们都在当众忏悔,上至王后,下至商贾,万众一 声地历数着自己的罪恶。而“一种罪行,连罪犯本人都不能忍受,那它就不再是任 何人的罪行了,”“几乎只好算是一次事故了”,结果,神祗派来的苍蝇便将追逐 的目标泛泛地定为整个城市。要报父仇,就得杀死母亲和国王埃癸斯托斯,就得流 血,就得成为世人眼中的罪犯,背上沉重的黑锅,就会遭受苍蝇的永无休止的攻击, 怎么办?对俄瑞斯忒斯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思想斗争过程,剧情就在这儿展开。 当然,萨特不会不让我们的主人公采取存在主义哲学的选择方式:俄瑞斯忒斯决意 为自己的自由,为正义的事业采取行动,并勇敢地承担起行动的责任,以获得自身 的价值与意义。他的决定出于自觉自愿,就像西绪福斯自觉地承受推石上山的永无 止境的苦役一样(参见加缪《西绪福斯的神话》)。 我们如果把天神朱庇特和公主厄勒克特拉放入俄瑞斯忒斯思想体系中来分析, 则愈加能见出主人公自我选择意义的重大,朱庇特乃是苍蝇与死亡之神,他要主宰 社会和自然的秩序,而让秩序来主宰一切。面对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恶神之首,俄 瑞斯忒斯清楚地认识到:杀死国王和王后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复仇以后的路程更 为艰巨,一旦破坏了朱庇特定下的秩序,他就将永远背上沉重的包袱,承受凶恶的 苍蝇们的报复,然而也只有走这一条被复仇神穷追不舍的道路,他的生活才有意义, 因为朱庇特管天管地管自然万物,就是管不了自由人。朱庇特“知道人类是自由的, 但人类自身不知道这一点”,神的统治就建立在这一点之上。 mpanel(1); 俄瑞斯忒斯只有选择复仇并对复仇的后果负责的行动,才能使自己从被神奴役 的地位中解放出来,真正获得自由,赢得生存的价值。 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走了一条十分可悲的相反道路。她,一个高贵的公主,被 迫当了15 年奴隶,在众人眼里成了疥癣、瘟神,悲惨的生活和对罪恶的仇恨使她 苦恼不已。为了替父报仇,她鼓励弟弟行动,但她对行动的后果并未多加考虑,或 者说,她在选择时,并不敢对自己的行动负责到底。瞬间的行动之后,俄瑞斯忒斯 由受害者变成了弑母者,在这一同时,厄勒克特拉本来怀着梦幻的安安静静的奴役 生活也告结束,代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悔恨。 对剧中人物,萨特的倾向性十分明显:朱庇特、埃癸斯托斯、克吕泰墨斯特拉、 “苍蝇”都是旧秩序的维护者,属于非正义的一方,通过他们,作者要表现的是世 间的罪恶、旧的社会秩序和道德标准。众市民,包括学究,都是荒诞世界中的庸庸 碌碌之辈,生活在怀疑、迷惑、彷徨之中,连厄勒克特拉这个曾经渴望报仇的圣洁 女子,由于不相信复仇的正义性,也被世俗的忏悔之风所刮倒,乖乖地向以朱庇特 为代表的现存世界秩序投降,重又落入罪恶之神的魔掌。唯有俄瑞斯忒斯,真正认 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作出了自我选择,终于成为一个摆脱了天神控制的独立自 由的人。 《苍蝇》在艺术处理上也是成功的,剧作把戏剧冲突放在主人公自我选择的过 程中展开,由主人公的心理感情的变化导出整个戏剧的矛盾冲突,导出人物间的交 锋与比较,而贯穿全剧的一条主线,则是存在主义的哲理。事实上,整个戏剧已不 是一出“俄瑞斯忒斯复仇记”,而是“俄瑞斯忒斯立意复仇记”了。这个立意过程 中,各种人物,各种哲学思想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使得整个舞台了成一个哲学论战 的讲堂。萨特一生写了许多剧本,除《苍蝇》之外,还有《间隔》(1944)、《死 无葬身之地》(1946)、《毕恭毕敬的妓女》(1946)、《肮脏的手》(1948)、 《魔鬼与上帝》(1951)、《涅克拉索夫》(1955)、《阿尔托纳的隐藏者》(1959), 每一部都是哲理剧,不过《苍蝇》似乎是把哲学的说理与文学的形象结合得最为自 然的一部,读来并无半点令人生厌之处,掩卷后细细回味,俄瑞斯忒斯多么可爱, 他身上既不失阿伽门农家族的王子血气,也富有主动选择的现代哲人气质。他虽然 引走了苍蝇,离开了阿耳戈斯城,但他却在当代的文明社会中生活着、斗争着。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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