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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萧红
序言
鲁讯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眼见中国
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著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
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
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
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
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
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
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
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
半年,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
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训政”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
帝》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以身作则”的
实地大教训。
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以身作则”的
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
民,又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
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
为“庸人”或“愚民”。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著经验,知
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
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
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
人,彼此都怀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
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
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
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上)
一、麦场
二、菜圃
三、老马走进屠场
四、荒山
五、羊群
六、刑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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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麦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著。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
伞。
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
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著诺大
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类。捕蝴蝶吗?捉蚱
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
毗连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梁的林。小孩钻入高梁之群里,许多穗子被撞著,
从头顶坠下来。有时也打在脸上。叶子们交结著响,有时刺痛著皮肤。那是绿色的
甜味的世界,显然凉爽一些。时间不久,小孩子争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
太阳烧著他的头发,机灵的他把帽子扣起来,高空的蓝天遮覆住菜田上闪耀的阳光
,没有一块行云。一株柳条的短枝,小孩夹在腋下,走路他的两腿膝盖远远的分开
,两只脚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个盆样。跌脚的农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
,他远远地完全用喉音在问著:
“罗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这个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征著他。他说:“没有。”
菜田的边道,小小的地盘,绣著野菜。经过这条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窝,他
家门前种著一株杨树,杨树翻摆著自己的叶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杨树下,总是听一
听杨树的叶子怎样响;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怎样摆动?杨树每天这样……他也每天停
脚。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么他都忘记,只见跌脚跌得更深了!每一步像在踏下
一个坑去。
土屋周围,树条编做成墙,杨树一半荫影洒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荫影中洗濯衣裳。
正午田圃间只留著寂静,惟有蝴蝶们为著花,远近的翩飞,不怕太阳烧毁它们的翅
膀。一切都回藏起来,一只狗出寻著有荫的地方睡了!虫子们也回藏不鸣!
汗水在麻面婆的脸上,如珠如豆,渐渐浸著每个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
,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两只蝴蝶飞戏著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著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
了!她的身子向前继续伏动,汗流到嘴了,她舐尝一点盐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时候
,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湿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像哭过一样
,揉擦出脏污可笑的圈子,若远看一点,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
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而且脸上也有不定的花纹。
土房的窗子,门,望去那和洞一样。麻面婆踏进门,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
是在炕上,她抓到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晕花了!好像在光明中
忽然走进灭了灯的夜。她休息下来,感到非常凉爽。过一会在席子下面抽出一条自
己的裤子。她用裤子抹著头上的汗,一面走回树荫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裤子也浸进
泥浆去。
裤子在盆中大概还没有洗完,可是搭到篱墙上了!也许已经洗完?麻面婆的事是一
件跟紧一件,有必要时,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别的。
邻屋的烟筒,浓烟冲出,被风吹散著,布满全院,烟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
要回来吃饭,慌张著心弦,她用泥浆浸过的手去墙角拿茅草,她贴了满手的茅草,
就那样,她烧饭,她的手从来没用清水洗过。她家的烟筒也冒著烟了。过了一会,
她又出来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围裙下,她是拥著走。头发
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著草类进洞。
浓烟遮住太阳,院一霎幽暗,在空中烟和云似的。
篱墙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浊的气。全个村庄在火中窒息。午间的太阳权威著
一切了!
“他妈的,给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脚利害的时候,都是把屁股向后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来。他去拍一拍
山羊睡觉的草棚,可是羊在哪里?
“他妈的,谁偷了羊……混帐种子!”麻面婆听著丈夫骂,她走出来凹著眼睛:
“饭晚啦吗?看你不回来,我就洗些个衣裳。”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著猪声
。
“唉呀!羊丢啦!我骂你那个傻老婆干什么?”
听说羊丢,她去扬翻柴堆,她记得有一次羊是钻过柴堆。但,那在冬天,羊为著取
暖。她没有想一想,六月天气,只有和她一样傻的羊才要钻柴堆取暖。她翻著,她
没有想。全头发洒著一些细草,她丈夫想止住她,问她什么理由,她始终不说。她
为著要作出一点奇迹,为著从这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
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发间的草杆,她
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
过了一会邻人们在太阳底下四面出发,四面寻羊;麻面婆的饭锅冒著气,但,她也
跟在后面。
二里半走出家门不远,遇见罗圈腿,孩子说:
“爸爸,我饿!”
二里半说:“回家去吃饭吧!”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你这老婆,来干什么?领他回家去吃饭!”
他说著不停的向前跌走。
黄色的,近黄色的麦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远看来麦地使人悲伤。在麦地尽端,井
边什么人在汲水。二里半一只手遮在眉上,东西眺望,他忽然决定到那井的地方,
在井沿看下去,什么也没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试,什么也没有。
最后,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边喝水,水在喉中有声,像是马在喝。
老王婆在门前草场上休息:
“麦子打得怎样啦?我的羊丢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为了丢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
林荫一排砖车经过,车夫们哗闹著。山羊的午睡醒转过来,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
剔毛。为著树叶绿色的反映,山羊变成浅黄。卖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砖
车扬起浪般的灰尘,从林荫走上进城的大道。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
完成了它的树皮餐,而回家去了。山羊没有归家,它经过每棵高树,也听遍了每张
叶子的刷鸣,山羊也要进城吗!它奔向进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寻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别人叫出更大声,那不像是
羊叫,像是一条牛了!
最后,二里半和地邻动打,那样,他的帽子,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著下降,从他
头上飘摇到远处。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个红脸长人,像是魔王一样,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晕花起来,他去抽拔身边的一棵
小树;小树无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来,送出一支搅酱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酱
。
他看见耙子来了,拔著一棵小树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独的丢在井边,草帽他不
知戴了多少年头。
二里半骂著妻子:“混蛋,谁吃你的焦饭!”
他的面孔和马脸一样长。麻面婆惊惶著,带著愚蠢的举动,她知道山羊一定没能寻
到。
过了一会,她到饭盆那里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抚摸
著长起来的!”
麻面婆的性情不会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时,或是丈夫骂了她,或是邻人与她拌嘴,
就连小孩子们扰烦她时,她都是像一摊蜡消融下来。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争斗
。她的心像永远贮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远像一块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
走到外面把晒乾的衣裳搭进来,但她绝对没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会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断的搔痒,弄得板房的门扇快要掉落下来,门扇摔摆的
响著。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妈的,羊丢了就丢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晓得养羊会有什么不好的兆相,她说:
“哼!那么白白地丢了?我一会去找,我想一定在高梁地里。”
“你还去找?你别找啦!丢就丢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会出别的事哩!”
他脑中回旋著挨打的时候:--草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著下落,酱耙子滴著酱。
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二里半心中翻著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这事。她朝高梁地去了。蝴蝶和别的虫子热闹著,田地上有人工作
。她不和田上的妇女们搭话,经过留著根的麦地时,她像微点的爬虫在那里。阳光
比正午钝了些,虫鸣渐多了;渐飞渐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余的时间,尽是述说她无穷的命运。她的牙齿为著述说常常切得发响
,那样她表示她的愤恨和潜怒。在星光下,她的脸纹绿了些,眼睛发青,她的眼睛
是大的圆形。有时她讲到兴奋的话句,她发著嘎而没有曲折的直声。邻居的孩子们
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著小孩子们说她“猫头鹰”而愤激;她想自己
怎么会成那样的怪物呢?像啐著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开始吐痰。
孩子们的妈妈打了他们,孩子跑到一边去哭了!这时王婆她该终止她的讲说,她从
窗洞爬进屋去过夜。但有时她并不注意孩子们哭,她不听见似地,她仍说著那一年
麦子好;她多买了条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后来又怎样?……她的讲话总是有起
有落;关于一条牛,她能有无量的言词:牛是什么颜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
要说到牛睡觉是怎样的姿势。
但是今夜院中一个讨厌的孩子也没有,王婆领著两个邻妇,坐在一条喂猪的槽子上
,她们的故事便流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开。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地。再过一
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是萤虫闪闪著。
屋里,像是洞里,响起鼾声来,布遍了的声波旋走了满院。天边小的闪光不住的在
闪合。王婆的故事对比著天空的云:
“……一个孩子三岁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那天早晨
……我想一想!……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
起孩子来,我跑去抱她,我看见草堆上没有孩子;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我知
道,这是凶兆,偏偏孩子跌在铁犁一起,我以为她还活著呀!等我抱起来的时候…
…啊呀!”
一条闪光裂开来,看得清王婆是一个兴奋的幽灵。全麦田,高梁地菜圃,都在闪光
下出现。妇人们被惶惑著,像是有什么冷的东西,扑向她们的脸去。闪光一过,王
婆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啊呀!……我把她丢到草堆上,血尽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颤颤著,血
在冒著汽从鼻子流出,从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断了。我听一听她的肚子还有响
;那和一条小狗给车轮压死一样。我也亲眼看过小狗被车轮轧死,我什么都看过。
这庄上的谁家养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养下来,我就去拿著钩子,也许用那个掘菜
的刀子,把那孩子从娘的肚子里硬搅出来。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
跳著哭吧?我会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
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
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就是那年我整个秋天没有停脚,没讲闲话,像连口气
也没得喘似的,冬天就来了!到冬天我和邻人比著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到
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利害,在手里拿著大的麦粒。可是,邻人的孩子却长起来了!
……到那时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
王婆推一推邻妇,荡一荡头: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钟呀!……我接连著煞苦了几夜没能睡,什么麦粒?从那时起
,我连麦粒也不怎样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么看重。那时我才二十几岁。
”
闪光相连起来,能言的幽灵默默坐在闪光中。邻妇互相望著,感到有些寒冷。
狗在麦场张狂著咬过去,多云的夜什么也不能告诉人们。忽然一道闪光,看见的黄
狗卷著尾巴向二里半叫去,闪光一过,黄狗又回到麦堆,草茎折动出细微的声音。
“三哥不在家里?”
“他睡著哩!”王婆又回到她的默默中,她的答话像是从一个空瓶子或是从什么空
的东西发出。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著。
“三哥!你又和三嫂闹嘴吗?你常常和她闹嘴,那会坏了平安的日子的。”
二里半,能宽容妻子,以他的感觉去衡量别人。
赵三点起烟火来,他红色的脸笑了笑:“我没和谁闹嘴哩!”
二里半他从腰间解下烟带,从容著说:
“我的羊丢了!你不知道吧?它又走了回来。要替我说出买主去,这条羊留著不是
什么好兆相。”
赵三用粗嘎的声音大笑,大手和红色脸在闪光中伸现出来:
“哈……哈,倒不错,听说你的帽子飞到井边团团转呢!”
忽然二里半又看见身边长著一棵小树,快抓住小树,快抓住小树。他幻想终了,他
知道被打的消息是传布出来,他捻一捻烟灰,解辩著说:
“那家子不通人情,那有丢了羊不许找的勾当?她硬说踏了她的白菜,你看,我不
能和她动打。”
摇一摇头,受著辱一般的冷没下去,他吸烟管,切心地感到羊不是好兆相,羊会伤
著自己的脸面。
来了一道闪光,大手的高大的赵三,从炕沿站起,用手掌擦著眼睛。他忽然响叫:
“怕是要落雨吧!--坏啦!麦子还没打完,在场上堆著!”
赵三感到养牛和种地不足,必须到城里去发展。他每日进城,他渐渐不注意麦子,
他梦想著另一桩有望的事业。
“那老婆,怎不去看麦子?麦一定要给水冲走呢?”
赵三习惯的总以为她会坐在院心,闪光更来了!雷响,风声。一切翻动著黑夜的村
庄。
“我在这里呀!到草棚拿席子来,把麦子盖起吧!”
喊声在有闪光的麦场响出,声音像碰著什么似的,好像在水上响出,王婆又震动著
喉咙:“快些,没有用的,睡觉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门啦!”
赵三为著未来的大雨所恐吓,没有与她拌嘴。
高梁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著闪的原故,全庄
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
有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著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
著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著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著。
黄狗在草堆开始做窝,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边颤动,一边手里拿著耙子。
“该死的,麦子今天就应该打完,你进城就不见回来,麦子算是可惜啦!”
二里半在电光中走近家门。有雨点打下来,在植物的叶子上稀疏的响著。雨点打在
他的头上时,他摸一下头顶而没有了草帽。关于草帽,二里半一边走路一边怨恨山
羊。
早晨了,雨还没有落下。东边一道长虹悬起来;感到湿的气味的云掠过人头,东边
高梁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远看高梁和
小树林一般森严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气候的凉爽,各自在田间忙。
赵三门前,麦场上小孩子牵著马,因为是一条年青的马,它跳著荡著尾巴跟它的小
主人走上场来。小马欢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场上的“石【石衮】”,它的前腿在平滑
的地上跺打几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么似的叫起不很好听的声来。
王婆穿的宽袖的短袄,走上平场。她的头发毛乱而且绞卷著。朝晨的红光照著她,
她的头发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缨穗,红色并且蔫卷。
马儿把主人呼唤出来,它等待给它装置“石【石衮】”,“石【石衮】”装好的时
候,小马摇著尾巴,不断的摇著尾巴,它十分驯顺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湿一点,席子被拉在一边了;孩子跑过去,帮助她,麦穗布满平
场,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边。小孩欢跑著立到场子中央,马儿开始转跑。小孩在中
心地点也是转著。好像画圆周时用的圆规一样,无论马儿怎样跑,孩子总在圆心的
位置。因为小马发疯著,飘扬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贪玩,弄得麦穗溅出场外。王
婆用耙子打著马,可是走了一会它游戏够了,就和斯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样,休
息下来。王婆著了疯一般地又挥著耙子,马暴跳起来,它跑了两个圈子,把“石【
石衮】”带著离开铺著麦穗的平场;并且嘴里咬嚼一些麦穗。系住马勒带的孩子挨
著骂:
“呵!你总偷著把它拉上场,你看这样的马能打麦子吗?死了去吧!别烦我吧!”
小孩子拉马走出平场的门;到马槽子那里,去拉那个老马。把小马束好在杆子间。
老马差不多完全脱了毛,小孩子不爱它,用勒带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块石头或
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样不容搬运。老马是小马的妈妈,它停下来,用鼻头偎著小
马肚皮间破裂的流著血的伤口。小孩子看见他爱的小马流血,心中惨惨的眼泪要落
出来,但是他没能晓得母子之情,因为他还没能看见妈妈,他是私生子。脱著光毛
的老动物,催逼著离开小马,鼻头染著一些血,走上麦场。
村前火车经过河桥,看不见火车,听见隆隆的声响。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烟。
前村的人家,驱著白菜车去进城,走过王婆的场子时,从车上抛下几个柿子来,一
面说:“你们是不种柿子的,这是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麦子是发财之道呀!”
驱著车子的青年结实的汉子过去了;鞭子甩响著。
老马看著墙外的马不叫一声,也不响鼻子。小孩子拿柿子吃,柿子还不十分成熟,
半青色的柿子,永远被人们摘取下来。
马静静地停在那里,连尾巴也不甩一下。也不去用嘴触一触石【石衮】;就连眼睛
它也不远看一下,同是它也不怕什么工做,工作来的时候,它就安心去开始;一些
绳锁束上身时,它就跟住主人的鞭子。主人的鞭子很少落到它的皮骨,有时它过份
疲惫而不能支持,行走过份缓慢;主人打了它,用鞭子,或是用别的什么,但是它
并不暴跳,因为一切过去的年代规定了它。
麦穗在场上渐渐不成形了!
“来呀!在这儿拉一会马呀!平儿!”
“我不愿意和老马在一块,老马整天像睡著。”
平儿囊中带著柿子走到一边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还有爹哩!”
平儿没有理谁,走出场子,向著东边种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红花,吃著柿子走
。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鸟走出场去。
清早的叶子们!树的叶子们,花的叶子们,闪著银珠了!太阳不著边际地圆轮在高
梁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预备早饭了。
老马自己在滚压麦穗,勒带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麦粒,它不走脱了轨,转过一个
圈,再转过一个,绳子和皮条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摩擦,老动物自己无声的动
在那里。
种麦的人家,麦草堆得高涨起来了!福发家的草地也涨过墙头。福发的女人吸起烟
管。她是健壮而短小,烟管随意冒著烟;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场。
侄儿打著鞭子行经在前面的林荫,静静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为歌声感动了!
耙子快要停下来,歌声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鱼。”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红的西红柿,红著了。小姑娘们摘取著柿子,大红大红的柿子,盛
满她们的筐篮;也有的在拔青萝卜、红萝卜。
金枝听著鞭子响,听著口哨响,她猛然站起来,提好她的筐子惊惊怕怕的走出菜圃
。在菜田东边,柳条墙的那个地方停下,她听一听口笛渐渐远了!鞭子的响声与她
隔离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会,口笛婉转地从背后的方向透过来;她又将与他接近
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见她,远远的呼唤:
“你不来摘柿子,干什么站到那儿?”
她摇一摇她成双的辫子,她大声摆著手说:“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装著回家,绕过人家的篱墙,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湾去了。筐子
挂在腕上,摇摇搭搭。口笛不住的在远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块被引的铁跟住了磁
石。
静静的河湾有水湿的气味,男人等在那里。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著了疯了!他的大手敌意
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的充涨了
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
。於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著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
迷迷荡荡的一些花穗颤在那里,背后的长茎草倒折了!不远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
野草。他们受著惊扰了,发育完强的青年的汉子,带著姑娘,像猎犬带著捕捉物似
的,又走下高梁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面展开著走。
吹口哨,响著鞭子,他觉得人间是温存而愉快。他的灵魂和肉体完全充实著,婶婶
远远的望见他,走近一点,婶婶说:
“你和那个姑娘又遇见吗?她真是个好姑娘。……唉……唉!”
婶婶像是烦躁一般紧紧靠住篱墙。侄儿向她说:
“婶娘你唉唉什么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婶婶完全悲伤下去,她说:
“等你娶过来,她会变样,她不和原来一样,她的脸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
心上,你会打骂她呀!男人们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吧!”
婶婶表示出她的伤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脏起什么变化,她又说:
“那姑娘我想该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儿回答:“她娘还不知道哩!要寻一个做媒的人。”
牵著一条牛,福发回来。婶婶望见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栏。叔叔到
井边给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婶婶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头来,又和侄儿讲话:
“成业,我对你告诉吧!年青的时候,姑娘的时候,我也到河边去钓鱼,九月里落
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没有想到,我也不愿意那样;我知道给男
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
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
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
“你总是唱什么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鱼……我再也不愿听这曲子,年青人什么
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这曲子哩!这时他再也不想从前了!那和死过的树一样不能
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著酒,大胆把一切
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著: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著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力气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
,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
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著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
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
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
一般把杯子拿给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
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幻想著一边哭
,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
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哼著,有时也挫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
也拭得乾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
时,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
“该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
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著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
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若是别人拾得了
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
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
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著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
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
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著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著姑娘加
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著什么病痪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著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著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於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
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著: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著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
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著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
著许多,也挂著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著,
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
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著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
是来回向地端跑著,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像是架著两块石头
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著的
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罗圈腿脸累得
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
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著金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
果实坐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愕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
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
“你干的吗?糊突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著:“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著送上车的吗?不认帐!”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
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
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著武戏,戏台上耍著他们一家三人。二里半骂著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
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著传染病的小鸡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
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著留种子的时候,
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
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於是车子
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著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著,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
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著,时间像蜘蛛缕著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金枝脸色脆
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
,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
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
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
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
,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
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
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
嗦起来,她被恐惧把握著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著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著
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
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
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
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
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
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
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
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
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
!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
,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
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
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
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
,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
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
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
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
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
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著走
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
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
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
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
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鞭子於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
,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
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
,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
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
来。”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著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
痨病啦!?”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
又思索:
“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
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
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著
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著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
,立刻麻木著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
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
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著,在等待这
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著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著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
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著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
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
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
贴在那里。王婆驱著她的老马,头上顶著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著一张老的
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
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
?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
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
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
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
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
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
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
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
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
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
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
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
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著。王婆
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疆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著小水沟。王婆因
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
著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
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著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现在它是老
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
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著一张牛皮的
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
起的灰粉,污没著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著马儿
,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
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
著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
:--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著式
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著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
群顽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
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著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
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
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著高杆,杆头晒著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
死不久哩!肠子还热著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
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著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著钱比较自慰些,她低著头向大门出
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
,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
,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著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
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著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
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
,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
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
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
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
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
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
;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
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
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
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
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
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
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
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
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
!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
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用手
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
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
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
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
,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
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
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
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
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
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
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
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
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
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
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
!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
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
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
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
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
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
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
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
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
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
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
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
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
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
的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
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
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著火盆边的
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
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
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
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
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著,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
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著
强的光线,为著瘫人的气味,为著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
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
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著怎
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
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於是王
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
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
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
著: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著月亮敲门。王
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
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
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就连我,他们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
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约会著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
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
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
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
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著,
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条棍上系著长
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
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
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著,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
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
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
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
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
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
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
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
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
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
!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
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
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
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
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
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
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
去。为著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
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
,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
…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
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
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
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
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
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
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
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
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
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
,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
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
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
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
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
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
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
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著一点
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
市,平儿指嚷著: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
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夥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
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著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
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
(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
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打仗的,拿著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
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
睡著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著,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
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
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著。经过一个长时间,小
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著生产。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
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
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著。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
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条
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著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
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
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
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
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
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
他吼叫:
“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著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
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
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最後人们拖他出
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著肚皮,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
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
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
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
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著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
,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
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著。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著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著。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著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著啄食。小猪
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
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
人们的刑罚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
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著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著红波
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著
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著锄头回来。堂屋挤满著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
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
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
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著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著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
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著
她多经验的头颅:
“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轻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
。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
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
掉,狂张著,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於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
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著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
哭著。产婆洗著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上半部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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