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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深情 你可能固恨而停止 但绝对固爱而漂泊 即使人不漂泊 心也将随着你的爱 漂泊 漂泊 漂泊 漂泊 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 是为了自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 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1989,我四十岁的那年,生命突然有了极大的转变――在儿子已经将进大学的时候,又 添了个女儿。 妻临盆前,许多朋友都警告我:“虽然医院准许丈夫进入产房,但是为你自己好,也为 了对太太保有一分神秘感,你千万别去!” 但我还是去了。在听见妻子哀号时,忍不住抢过一件消毒衣穿上,冲迸产房。 于是,我经历了终生难忘的一幕,看见妻子颤抖着、扭曲着,咬着牙,深深地吸气,再 用那口气把脸孔挤成一团猪肝色。抓着她抖动而冰冷的双手,在她每次换气深深地叹息中, 我慌乱失措了,有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我疑惑那是面对生,抑或面对死的挣扎?是为了自 己的继续生存,而求生?还是为了下一代的不死,而拼死? 产钳左比不对,右比也摇头,剪一刀不够,再剪第二刀,血流成盆,泪流如雨,妻的脸 色突然转为苍白,就在此刻,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啼器――我一生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我把血淋淋的孩子接过,送到旁边的小台子上,帮着护士挤眼药膏,眼皮滑溜溜地,拨 不开,护士大喊:“用力拨!伤不着的!你看头都挤成尖的,过几天也就会恢复正常!生命 如果不坚韧,怎么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 搂着那紫红色的小东西,看她不停地嚎哭、挣扎,我突然对生命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 动: “上帝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不是万物、不是宇宙,而是爱!我十分不合逻辑,甚至执 着地认为,上帝在创造一切之间,先创造了母爱,上帝本身就是爱,这世界也就是由爱所凝 结!? 确实的,随着小女儿的成长,随着自己不断付出爱,身体里好象有一个荒废已久的爱的 “水龙头”,愈使用、愈通畅,源源不绝地倾泻而出。 我的画风变了!在过去的凄冷荒寒中,加入明亮的调子:洗衣服来的女孩、雨中垂钓的 少年、遍地的黄花、满池的新绿,都成为描绘的题材。 mpanel(1); 我的文风也变了,从过去的唯美派、田园派,发展出一种温馨的笔触。对社会的关怀提 升了,对亲情的体察敏锐了,感情则变得更为脆弱。过去对小孩不太注意的我,现在居然会 去关怀每个见到的孩子,觉得他们个个可爱,哪个孩子不是在母亲和他自己一番生死的挣扎 之后,来到这个世界呢? 他们的额上都写着爱! 我甚至对小小的种子,都怀有一分虔敬与尊重,它们不都代表着生命吗?不也都是花朵 们爱的结晶吗?把它栽下去,它就代表着未来的元限――无限爱的绵延! 对父母的爱、子女的爱、植物的爱、昆虫的爱、石头的爱、山水的爱、故园的爱、全人 类的爱,忽然之间,全被唤起。直到我秋天返台前整理旧稿,才惊讶居然在不自觉的情况 下,完成了这许多爱的篇章。 书名“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可以有多重的解释。从被爱所创造,到这个世界来 漂泊,乃至为心爱的事业,心爱的人,而不断追寻。 有多少父母年轻时为了爱子女,希望他们能进入好学校、交到好朋友、吸到好空气,而 不停迁移?年老时又为了舍不得子女,千里迢迢漂泊到地球的另一边! 生命是什么? 生命是爱,爱就注定了漂泊! 爱是绝对的,没有尊卑大小和品质之分,即使小动物的爱,也当被尊重;即使最平凡的 人,也能拥有伟大而无私的爱的胸怀,如同那位躺在路边的浪人所呼喊的: “你们爱自己的家,你们睡在家里面! 我爱这世界,我睡在世界的每个地方,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爱你们!? 愿我们的爱,都能如此无私地扩大、延伸下去! 愿每个漂泊者都不孤独! 深情八帖 于是: 我们乘着爱的船 渡过忘川之水 漂泊到这个世界 漂泊过爱的一生 又载满舍不下的爱 漂泊到来世…… 渡过忘川 婴儿为什么总是喜欢被摇呢? 美国的玩具店里,有电动的婴儿摇篮;爱斯基摩人的冰洞里,有毛皮缝制的摇床;连去 九族文化村,都在山胞的房子里,看见藤子编成的摇篮。 是在母亲的腹中孕育时,浮游于羊水,像是在水中摇荡,所以出生之后,‘摇’能唤起 胎儿的记忆? 抑或在我们的前生结束之后,必要渡过‘生之川流’,饮过‘忘川之水’,才能进入今 生,所以那摇,能唤起川流的回忆? 那么,当我们祝每一位孕妇顺产时,也蹲下身,对那腹中的小宝宝,说声‘一帆风顺’ 吧! 每一次,摇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生之港 婴儿人睡前,为什么总爱哭呢? 她哭着、喊着,甚至又踢又的,难道在那餐梦中会有恶魔出现吗? 抑或她怕跌回浑浑渺渺的忘川,又被注生娘娘带走了呢? 她必是有着以前的梦魇吧?!所以不愿入睡,在疲困的边缘挣扎着,直到撑不下去。 然后,她就笑了! 再不然,先咧咧嘴,作个哭的表情,又嘴角一扬,笑了出来。 于是我猜,必是在忘川的边缘,知道自己已经安抵‘生之港’,不会再被遣送出境,而 破啼为笑吧? 第一次,看宝宝入睡,我都这么幽幽地想……。 向你流去呵,向你流去! 以这一湾清浅蓝蓝的夜空向你流去! 今夜我是鸥、我是雁 我是来自南国的一条 小小的船! 载着椰子涛、榴莲香 还有一舷 海水的蓝! 向你流去呵! 向你流去! 上到我的小小的船 载你去一个梦幻的城…… 小小的船 收拾东西,找到一首学生时代写的情诗,其中的‘你’,该是个可爱的少女,而我则是 那小小的船。 多么罗曼蒂克,少男的情诗啊! 可是如今望着怀中的娃娃,又多么地迷惑,觉得二十多年前的那首诗,竞是为这初生的 女儿写的! 于是我的双臂,变为那只小小的船,而女儿则成了小船的乘客。 每一次哄娃娃入睡,我都唱自己少年时写的这首情诗,觉得很贴切、很温馨……。 孩子多高了? 亲戚打电话来,问我小女儿的身高,想了又想,我说:“我不知道也!离开纽约三个 月,小娃娃长得快,心里没个准了!” 挂上电话,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倒不全为了想女儿,而是又回到初抵美国的那一 年。 一个中国餐馆的大厨,送来整桌的菜,鞠躬又鞠躬地,勉强坐下来: “对不起,早该来看您了。只为住在医院里,出不来!”他用右手摸了摸左腕的绷带: “从跳船那时算起……。在餐馆晨做了七年的炒锅!锅重啊,拿久了,手腕都坏掉了!”转 头看见我桌上儿子的照片:“离开家时,我的孩子也这么大。前些日,给孩子寄了衣服去, 太太写信来,说太小了!怨我连孩子多高都不知道。快跟我一样高了,居然还寄童装回 去……。”他沉默了一下,低头深呼吸:“这边餐馆老板跟律师勾结,我的居留还不知要等 到哪一年呢!” 三个月跟七年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突然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有了更深的落寞…… 妈爱丑娃娃 自从外号叫“白玉娃娃”的孩子,定时被带到小公园来,原本在那儿聚集的妈妈,和她 们的小奶娃们,就突然不见了。 不是不见,只是大家都换了时间,避开跟白玉娃娃站在一块儿。 “那孩子太漂亮了!真像是白玉雕的。浓浓的眉毛,线条鲜明;下面一只大得出奇,又 只见黑,不见白,像湾深水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小嘴旁且挂着两个深深的酒涡!怎么世上 最美的全长到她一人身上去了?!我们娃娃两只眼睛,都不如她一只大!” 每个妈妈心里都这么说。有时不小心遇到白玉娃娃,也止不住地夸赞。那是忍不住,自 自然然,不得不赞叹的。只是跟着便有些自惭形秽起来,连回家之后,都要对着自己的娃娃 左看、右看、叹口气:“为什么比人家的白玉娃娃差那么远?” 这种不平,大约持续了两、三个月。突然妈妈们不再躲避了,她们甚至选定白玉娃娃出 现的时间,抱着自己的宝宝去。 她们且故意靠着白玉娃娃坐着,看看白玉娃娃,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然后手里搂得更 紧、亲得更重、爱得更深: “你虽比不上白玉娃娃,但妈妈疼你呀!妈妈爱你呀!你好伟大,让妈妈爱!妈妈好伟 大,一心爱自己的丑娃娃!” 爱得心慌 “自从有了小孩,我在巷子里开车,就放慢了速度,总觉得可能会有幼童,从旁边冷不 防地跑出来,而那个幼童或许正是自己的孩子!”一个朋友歪着头,像是喃喃地沉思: “可是我的孩子才八个月大啊!刚学爬,怎么可能上街跑呢?我却觉得满街的孩子都变 成她了,好多好多可爱的小东西,摇摇摆摆地走着!摇得我心好慌,所以,所以……” “所以了老半天,他突然脸色一正:“我不打算开车了!? 家要怎么写? 在东亚美术概论的课上,介绍中国文字,有个学生突然举手: “‘太’字应该是‘犬’字,有几个人会把狗扛在肩上?当然是牵着走,所以点子应该 在下面,不在上面!” “‘犬’字应该是‘宝宝’!”一个女学生说:“宝宝坐在肩上!” “那么‘家’这个字也错了,房子里有‘豕’不算家,那是农舍!”又有学生喊。 我有些火大,叫那学生到前面来:“你说家应该怎么写?”我指了指黑板。 “字!”她写了好大一个“字”: “‘字’才算是家,房里有孩子,是家!” 烽燹中的小花 忠孝东路上大排长龙。虽坐在冷气车里,仍然让外面飞扬的尘土、污染的空气,熏得直 要窒息。 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她一岁左右的娃娃,快步从车缝中跑过街。她的姿势很 美、脚步很轻,有点像是舞蹈,左斜、右斜,又转个圆弧,一下子跳上街心的安全岛。 那手中的娃娃高兴得咯咯咯地笑了,妈妈也笑,好象母子正在做凌霄飞车的游戏似地。 多么天真的娃娃啊!多么洋溢着母家的小妈妈啊!我却突然禁不住地想哭: 凭什么我们能拥有这样美丽的母子?她们原本应该属于青青的草地、悠然的街道和闲静 的巷弄啊!那孩子天真的咯咯的笑声,和年轻妈妈舞蹈般的步子,与这周遭的暴戾多么不调 和! 那孩子正吸进足以致病的含铅废气,那妈妈正带她穿过一群非但不知同情与礼让,甚至 像要吞噬她们的车海啊! 我看到一枝幽香的忍冬攀过荆棘,我看到一朵雏菊在烽烫中绽放! *******************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 肉体的激情、 金钱的力量, 到仅仅是“活着”。 真好 在大学生编校刊,见过许多同窗的好作品,内容都不记得了,唯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始 终未曾忘记―― “年轻,真好!” 在报纸副刊的女作家小说专辑里,看到一段动人的情节,倒不是其中对少女初历人事, 云雨缠绵的描写,而是那少女在激情时说的一句话: “有身体,真好!” 一家人到佛罗里达度假,坐在海洋世界的湖边,看孩子挤在人群中跳草裙舞,阳光和 煦、海鸥翩翩,妻笑着说: “有钱,真好!” 二十多年的老朋友,自从大前年在纽约见过一面,便一直联系不上,挂电话过去,也总 是没人应,最近突然接到信,行间不再是干云的豪气,却满是人生的哲理,尤其临结尾的一 句话,震人心弦: “活着,真好!” 从追求年轻的奔跃、肉体的激情、金钱的力量,到仅仅是“活着”。 这,就是生命的历程吧! ******************* 当我们七老八十, 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 伸手过去, 摸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 老太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深长的爱 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地走过,总是爱开黄腔的司机老林,突然歪头 若有所感地笑着说: “想想!当我们七老八十,有一天晚上老头子突然来了莫明其妙的兴致,伸手过去,摸 着老太婆干瘪而下垂的乳房,老大婆一笑,露出了没牙嘴……。” 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开玩笑的话,只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并在心中自自然然地,勾出 一对风烛残年老人的轮廓。 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老林早退休了,我也离开中视多年,但他的这段话,却常常在脑 海浮起。 多么蕴藉温馨的画面哪!看来属于色情的描述,却显得那么纯真而感人。欲已经随着年 华的消逝而淡远,情像是深臧的醇酒般,变得更耐人寻味。使我想起不知哪位诗人有过这样 的句子: 早已喝完的酒瓶 依旧藏在柜子深处 偶然拿出来 砰地一声,打开瓶盖 嗯!啊啊……。 犹然是初恋时的芬芳啊! 便又悄悄盖上 塞回柜子的深处……。 何其悠远、恬淡的爱!看似随着年轻时豪饮而尽的一瓶酒,按紧了盖子,放在心灵柜子 的深处,且在数十年后的某一个日子,偷偷地取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饮者! 这,才是深长的爱! **********************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 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 听到啪地一声, 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上被打死的蚊子, 和殷红的血迹……。 父亲的画面 人生的旅途上,父亲只陪我度过最初的九年,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却留下非常深刻的 画面,清晰到即使在三十二年后的今天,父亲的音容仍仿佛在眼前。我甚至觉得父亲成为我 童年的代名词,从他逝去,我就失去了天真的童年。 最早最早,甚至可能是两三岁的记忆中,父亲是我的溜滑梯,每天下班才进门,就伸直 双腿,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爬上膝头,再顺着他的腿溜到地下。母亲常怨父亲宠坏了我,没有 一条西装裤不被磨得起毛。 父亲的怀抱也是可爱的游乐场,尤其是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皮袄宽大的两襟之 间,我记得很清楚,那里面有着银白的长毛,很软,也很暖,尤其是他抱着我来回走去的时 候,使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一生中真正有“独子”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 父亲宠我,甚至有些溺爱。他总专诚到衡阳路为我买纯丝的汗衫,说这样才不致伤到我 幼嫩的肌肤。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突然不再生产这种丝质的内衣。当父亲看着我初次穿上 棉质的汗衫时,流露出一片心疼的目光,直问我扎不扎?当时我明明觉得非常舒服,却因为 他的眼神,故意装作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母亲一直到今天,还常说我小时候会装,她只要轻轻找我一下,我就抽搐个不停,且装 作上不来气的样子,害得父亲跟她大吵。 确实,小时候父亲跟我是一国,这当中甚至连母亲都没有置身之处。我们父子常出去逛 街,带回一包又一包的玩具,且在离家半条街外下三轮车,免得母亲说浪费。 傍晚时,父亲更常把我抱上脚踏车前面架着的小藤椅,载我穿过昏黄的暮色和竹林,到 萤桥附近的河边钓鱼,我们把电石句挂在开满姜花的水滨,隔些时在附近用网子一捞,就能 捕得不少小暇,再用这些小暇当饵。 我最爱看那月光下,鱼儿挣扎出水的画面,闪闪如同白银打成的鱼儿,扭转着、拍打 着,激起一片水花,仿佛银粟般飞射。 我也爱夜晚的鱼铃。在淡淡姜花的香气中,随着沁凉的晚风,轻轻叩响。那是风吹过长 长的钓丝。加上粼粼水波震动,所发出的吟唱;似乎很近,又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传来。尤其 当我躲在父亲怀里将睡未睡之际,那幽幽的鱼铃,是催眠的歌…… 当然父亲也是我枕边故事的述说者,只是我从来不曾听过完整的故事。一方面因为我总 是很快地人梦,一方面由于他的故事都是从随手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摘出的片段。也正因此,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踏雪无痕”和“浪里白条”,比白雪公主的印象更深刻。 真正的白雪公主,是从父亲买的“儿童乐园”里读到的,那时候还不易买这种香港出版 的图画书,但父亲总会千方百计地弄到。尤其是当我获得小学一年级演讲比赛冠军时,他高 兴地从国外买回一大箱立体书,每页翻开都有许多小人和小动物站起来。虽然这些书随着我 十三岁的一场火灾烧了,我却始终记得其中的画面。甚至那涂色的方法,也影响了我学生时 期的绘画作品。 父亲不擅画,便是很会写字,他常说些“指实掌虚”、“眼观鼻,鼻观心”这类的话, 还买了成叠的描红簿子,把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描。直到他逝世之后,有好长一段时 间,每当我练毛笔字,都觉得有个父亲的人影,站在我的身后……。 父亲爱票戏,常拿着胡琴,坐在廊下自拉自唱,他最先教我一段苏三起解,后来被母亲 说“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怎么教孩子尖声尖气学苏三?”于是改教了大花脸,那词我还 记得清楚: “老虽老,我的须发老,上阵全凭马和刀……。” 父亲有我已经是四十多岁,但是一直到他五十一岁过世,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他的 照片至今仍挂在母亲的床头。八十二岁的老母,常仰着脸,盯着他的照片说:“怎么愈看愈 不对劲儿!那么年轻,不像丈夫,倒像儿子了!”然后她便总是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是 你爸爸早死,只怕你也成不了气候,不知被宠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在我记忆中,不曾听过父亲的半句叱责,也从未见过他不悦的表情。尤其记得有 一次蚊子叮他,父亲明明发现了,却一直等到蚊于吸足了血,才打。 母亲说:“看到了还不打?哪儿有这样的人?” “等它吸饱了,飞不动了,才打得到。”父亲笑着说:“要倒了,它才不会再去叮我儿 子!”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每当我被蚊子叮到,总会想到我那慈祥的父亲,听到啪地一 声,也清清晰晰地看见他手臂有被打死的蚊子,和殷红的血迹……。 *********************** 我回家用肥皂不断地洗身体, 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 但洗下来的不是黑色, 是红色, 是血! 别让自己更孤独 傍晚,我站在台北办公大楼的门前,看见一辆公共汽车驶过,有个黑人从后排的车窗向 外张望,我突然兴起一种感伤,想起多年前在纽约公车上见到的一幕: 一个黑人妈妈带着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儿上车;不用票的孩子自己跑到前排坐下,黑人 妈妈叮铃当嘟地丢下硬币。但是,才往车里走,就被司机喊住: “喂!不要走,你少给了一毛钱!” 黑人妈妈走回收费机,低头数了半天,喃喃地说:“没有错啊!” “是吗?”司机重新瞄了一眼,挥挥手:“喔,没有少,你可以走了!” 令人惊心的事出现了,当黑人妈妈涨红着脸,走向自己的小女儿时,突然狠狠出手,抽 了小女孩一记耳光。 小女孩怔住了,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望着母亲,露出惶恐无知的眼神,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出来。 “滚!滚到最后一排,忘了你是黑人吗?”妈妈厉声地喊:“黑人只配坐后面!” 全车都安静了,每个人,尤其是白人,都觉得那一记耳光,是火辣辣地打在自己的脸 上。 当天晚上,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妻听,她却告诉我另一段感人的事: 一个黑人学生在入学申请书的自传上写着:“童年记忆中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去找白 人孩子玩耍;我站在他们中间,对着他们笑,他们却好象没看见似的,从我身边跑开。我受 委屈地哭了,别的黑小孩,非但不安慰,反而过来嘲笑我:“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颜色。”我 回家用肥皂不断地洗身体,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但洗下来的不是黑色,是红 色,是血!” 多么怵目惊心的文字啊!使我几乎觉得那鲜红的血,就在眼前流动、也使我想起“汤姆 历险记”那部电影里的一个画面 黑人小孩受伤了,白人孩子惊讶地说:“天哪!你的血居然也是红的!? 这不是新鲜笑话,因为我们时时在闹这种笑话,我们很自然地把人分成不同等级,昧着 良心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故意忽略大家同样是“人”的本质! 最近有个朋友在淡水找到一栋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房子,前面对着大片的绿地,后面有山 坡,远远更能看到观音山和淡海。但是,就在他要签约的前一天,突然改变心意,原因是他 知道离那栋房子不远的地方,将要建国民住宅。他忿忿地说: 你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去跟未来那些平价国宅的孩子们玩耍吗?买两千万元的房子,就要 有两千万身份的邻居!” 这也使我想起多年前跟朋友到阿里山旅行,坐火车到嘉义市,再叫计程车上山。车里有 四个座位,使我们不得不与一对陌生夫妻共乘。 途中他们认出了我,也就聊起来;从他们在鞋子工厂的辛苦工作,谈到我在纽约的种 种。 下车后,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跟这些小工说那么多?有伤身分!” 实在讲,他说这句话正有伤他自己的身分!因为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正显示了他本身 的元知,甚至自卑造成的自大。 我曾见过一位画家在美国画廊示范挥毫,当技惊全场,获得热烈掌声之后,有人举手: “请问中国画与日本画的关系。” “日本画全学自中国,但是有骨没肉,丝毫不储蓄,不值得一看!” 话没完,观众已纷纷离席。 他竟不知道―― “彰显自己,不必否定他人! 你可以不赞同,但不能全盘否定!” 否定别人的人,常不能有很好的人际关系,因为他自己心里有个樊篱,阻挡了别人,也 阻碍了自己。 有位美国小学老师对我说:“当你发现低年级的孩子居然就有种族歧视的时候,找他的 父母常没用,因为孩子懂什么?他的歧视多半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只是,我操心这种孩子 未来在社会上会变得孤独!” 我回家告诉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发现这个社会不公平,与其抱怨,不如自己努力,去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所 以当你发现白人歧视黄种人,一方面要努力,以自己的能力证实黄种人绝不比白种人差,更 要学会尊重其他人种!如果你自己也歧视黑种人、棕种人,又凭什么要白种人不歧视你 呢?!” 正因此,我对同去阿里山,和那位买淡水别墅的朋友说: “我们多么有幸,生活在这个没有什么明显种族区别的国家,又何必要在自己的心里划 分等级?!小小的台湾岛,立在海洋之中,已经够孤独了,不要让自己更孤独吧!” ******************** 绝对的爱,一生能得几回? 能爱时,就以全部的生命去爱! 能被爱,就享受那完全燃烧的一刻。 绝对的爱 念大学的时候,有一位教授曾经神秘又带着几分得意地说:“你们要知道,今天看到的 漂亮师母,是我的第二任太太。至于第一个嘛!是家里在乡下为我娶的,不识字的婆娘,没 什么情感;所以一出来念书,就甩了!” “那位师母现在怎样了呢?”我不知趣地问。 教授一怔,偏过脸去:“在老家带孩子吧!” 这一幕,至今仍清晰地常在我眼前浮现。倒不是为了教授十分不悦的反应,而是他所说 的那段话。 我常想,是不是父母之命的婚姻,就都没有情感?即或生了几个孩子,生活许多年之 后,仍像初入洞房时般地陌生? 我也常想,那婚妁之言成婚的夫妻,在一方亡故时,生者伤恸欲绝,难道都是面对旧礼 教社会所作的表演,骨子里根本不爱的! 它让我想起另一位教授讲的故事: “有一天我到老学生家做客,那男学生一个劲儿地抱怨夫妻感情不佳,说尽了老婆的不 是。这时,从里屋跑出一个大男孩。我问:“这是什么人?” “我的儿子!”学生答。接着继续讲自己从头就不高兴父母安排的婚事。这时里面又跳 出一个小女孩。 “这是我的女儿!”学生介绍:“长得很像那讨厌的女人。”说着居然又爬出一个娃 娃,看来不过八、九个月。 “这是……” “这是我刚添的小男孩!”学生再介绍,又回头未完的抱怨:“我跟那妇人,已经几年 不说话了!您知道吗?她才初级识字班毕业呀!” 于是,这又使我沉思:是不是知识差的人,没有资格谈感情?一个文盲的爱情,绝对无 法与学者的爱情相比?村妇的爱,更在层次上远不及仕女的情? 爱,到底有没有等级之分?是不是如同架子上的商品,因品质、产地、形式的不同,而 有高级、低级的差异? 如果是,那么甩掉一个无知的村妇,让她去哭得死去活来,守一辈子的活寡,为公婆服 一生的劳役,再默默地凋萎、缩小、消逝,就是对的! 大家不都歌颂郎才女貌、珠联壁合、学问财富门第相当的婚姻吗?当小说中描述一个黝 面的村妇自愿成全杰出的丈夫,跟世家千金、貌美如花的小姐,到大城市里结为一对玉人的 时候,读者不都暗自为他们高兴吗? 看!当乐声悠扬,那一对新人滑入舞池,翩翩旋转,如两朵灿烂的莲花,而四座高贵的 宾客举杯,为他们祝福,该是多一么完美而令人兴奋的结局? 这更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看过的残酷大世纪影片中拍摄的真实片段,高级、进化的白种 人,在非洲草丛,如同猎捕小动物般地,抓住矮小的黑人,一刀切下他的……”再塞入那小 黑人的嘴里……。 那小黑人是一种半人类,或者根本不是人类嘛!他们没有文字,甚至没有完整的语言, 只是一种动物!所以猎杀他们,是不必有罪恶感的! 他也使我想起在“教会”这部影片中,当文明人听见那“小动物”(野蛮人),居然能 唱出优美的歇声时,所露出的惊讶表情。 没有受教育、不文明、不开化的人,是否不能称之为人,如同他们的爱,可以不被承认 呢? 我有一个朋友,同时交了三位极亲密的女友,当人们批评的时候,他说: “你们知道爱是什么吗?爱就是自己,也就是自己的生命!这世上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 更宝贵的呢? 那么,就用我的生命来解释我的爱吧! 我虽然同时有三个恋人,但对她们每一个,都是百分之百的。当她们其中任何一人,失 足滑到悬崖边上,而去救的人,九成会被拉下去。我却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救她。也可以说我 愿意为她们每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生命。 如此说来,我的哪段爱,不能称为百分之百的爱?无可怀疑的爱?” 从他的这段话去思想,凡是能以自己全部的生命去爱的,都应该被承认,谁能讲那是错 的呢? 如果说那位初级识字班的妻子、文盲的妇人、未开化的小黑鬼,都能为他们所爱的人, 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们能因为他们的无知、未开化,而否定他们的爱吗? 更深地推论下去,看到主人危难,毫不迟疑地扑身救援的义犬,在它们心中,那简简单 单思维中的“爱”,不也是百分之百,该被尊重的爱吗? “功烈有大小,死节无重轻!”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正因此;我不认同孩子说的“微 管仲,吾其被发左任矣。岂若匹夫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一个人因爱主、爱国而捐出生命,那爱难道还要被分列等级吗? 生命平等!生命都应被尊重!爱情平等!只要是爱,就应该被尊重! 有位女孩对我说: “如果两个男人都说百分之百爱我,但是一个虽然当时爱得死去活来,过不多久,就可 能改变;另一个能维持长久,则后者是真正的爱。” 又有两位曾经一起殉情,后来却分手的男女,各对我数说对方的不是,悔恨自己殉情时 弄昏了头,根本不是真爱。 我对他们说: “有些颜料可以维持较久的时间,有些则有快会褪色。但是当你用它的时候,如果它们 都是百分之百,无可置疑的红色,浓度和鲜丽度完全一样,你能说由于其中一种未来比较容 易变色,当时就不是红吗? 爱情就像色彩,他们是可能有基础、材料的不同,有知识、种族的差异,有感性、理性 的区分,甚至有所谓经得起、经不起考验的顾虑。 但是,就爱本身而言,只要那爱的当时,是生死与之,以整个生命投入的,就是‘绝对 的爱’!” 尊重那绝对的爱吧!虽有的可能化为轻烟、灰烬,但那燃烧的一刻,就是火啊! 绝对的爱,一生能得几回?能爱时,就以你全部的生命去爱!能被爱,就享受那完全燃 烧的一刻。 这世上,哪个颜色能永不褪色? 唯有画的当时,百分之百地鲜丽! 于是,只要有绝对的爱,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岂在短短长长? *********************** 今天,你心中的爱是一颗颗晶圆的葡萄; 那时,你心中的爱是一湛醇酒。 不必醉人,你早自醉! 不必倾诉,你已陶然! 陶然自醉 如果看到一幅漫画,画着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抱着婴儿喂奶,给人的感觉多半是狼狈。 但是如果画着一个两鬓已经飞霜的中年父亲,抱着孩子喂奶,却可能给人一种怡然的感受。 是不是因为年轻的父亲,正该开展事业,难有闲暇照顾孩子,所以感觉得匆忙而狼狈? 抑或因为中年人事业多半已有所成,老来得子,便予人一种“有子万事足”的感受呢? 实际观察,年轻的父母确实不如中年初为父母感觉得强烈,倒不一定是中年人久盼终于 获得,而是没有那份优闲,心底也可能少一些“那种说不出的,不吐不快的爱!” 想想:二十岁,有些年轻人还要父母叮着加衣服呢!他们仍在企盼、接受上一代的爱, 如何突然转哺给下一代?当然,他们会深爱自己的孩子,但那份爱,多半属于天性,而少有 后天的感动。 对的,后天的感动!当你在人世浮沉,爱过、恨过、奉献过、负情过、承受过,就如同 吃了太多、饮得太过的人,再经一风浪颠簸,心头有着难抑的翻搅,是不吐不快的。 尤其当中年以后,感觉身体逐渐衰老,死亡的阴影远远出现,自己的亲长又一一消逝的 时候,因为对死亡的认知,愈肯定了生的价值。 抱着怀里的小生命,你知道当他生龙活虎,自己已经衰老;自己看不到的未来、登不上 的星球,那小生命部可能代表你去看、去经历。 你也可能告诉自己,千万要保养着,不可早逝;免得这个小生命失去依靠;或是喃喃地 对孩子说:当有一天父母的行动迟缓,便要倚仗你有力的手了! 当然,你也可能知道,愈晚得来的孩子,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便愈短。但是,你不会怨恨 他回馈你的时间不多,反而更珍视你们的每一个日子。 年轻的朋友,请不要怪我讲的与你目前感受不符。而请记取我的这一番话,到你的中 年、老年去咀嚼! 今天,你心中的爱是一颗颗晶圆的葡萄;那时,你心中的爱是一湛醇酒。不必醉人,你 早自醉;不必倾诉,你已陶然! ***********************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妇人,妇人佝偻了双肩,而那盏风灯依旧……。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随着你的风灯和长发, 走进你的小屋…… 一盏风灯 黄昏时,你总是挂一盏风灯。 在你门前的树上。 当我每晚驰车归去,便见它在深蓝的夜色中摇荡……。 偶尔我会停下车,你便飞也似地跑出来,羞怯地摘下灯,又踮着脚尖,一溜烟地奔回你 的小屋。 多半的时候,我只是匆匆驰车而过,便见小窗内的你,微扬着手,仿佛招呼,又道一声 晚安。 于是每一次经过你的灯前,我就加深一次矛盾。 黄叶飘零,凄风冷雨的秋夜,本是我急着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贤慧的妻子,正在门前 引颈盼望。只是轮子辗过潮湿的地面,竟是你千声的怨叹。 细雪纷飞,满眼银白的冬夜。本是我急着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白发的母亲,正生起一 炉红红的炭火。只是雪花飞上车窗,竟然变成你门前万盏的风灯。 斜光朗朗,白画特长的夏季,本是我急于回家的时刻,因为我那初试步的幼女,正坐在 草地上嬉戏。只是黄昏的天空,竟然是你那盏风灯的扩大,从四面向我拥来。 于是我便一次又一次地停驻,看你飞奔而出,摘下风灯,又轻盈地奔去。 或许那盏风灯是为我而悬吧! 或许是为每一个孤零零穿过这林间小路的人悬挂。 或许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欣赏你巧手做出的风灯。 这些事我都不想知道。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盏风灯不再悬挂,那扇小窗不再敞开,那少女不再飞身出来摘 灯,那脸上的神采不再羞怯……。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那少女成了妇人,妇人佝偻了双肩,而那盏风灯依旧……。 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随着你的风灯和长发,走进你的小屋……。 ****************** ……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 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许多风跑了过去 自从为小女儿在院子里装了风车,风的模样就更多了! 那是一个连着木偶的风车,风一吹,上面的白胡子老公公便开始砍柴,风吹得愈急,风 车转得愈快,老公公也就忙得愈起劲。 于是原本充满各种“树声”的后园,便加入了砍柴的声音,当狂风吹过林子,飒飒一片 如涛声传来,其间更多了一种较规则的节拍。 只是细细听,又常让人纳闷。有时候群树乱舞,不闻风车响,过一刻风车猛转,后面的 森林却已悄然。 坐在院子里写稿,那感觉就愈强烈了!桌子与风车不过咫尺,此处有风,彼处无风;或 桌上无风,风车狂转,竟判若两个世界。 渐渐领悟风不仅是一阵一阵,且分头前进,成为一缕一缕。每一缕风,各自为政,也各 自奔走,甚至各有各的面貌。 今早到曼哈顿去,过时代广场时,仁立良久,因为在一片新设的广告墙上,我看到了风 的真切面貌。 广告墙是以千万片悬浮如鱼鳞般的小亮晶片组成,随着风吹,那晶片便高低起伏,反射 出各种光彩。晶片非常敏感,想必轻如鸿毛,即使一丝风动,也留下痕迹。于是我看到了风 的手,抚过一遍又一遍,且用她的身体,滚过一边又一边。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像是人的胸 腹之间,有脉搏、有呼吸、有生命。 这一景象把我带回儿时,解释了当年的困惑。那时离家不远就是稻田,当稻穗成实,在 夕阳下远远看去,能幻化出千万种金黄。 因为阳光是斜的,每一波倒下去的稻穗,就跌入阴影之中,再度挺起时,又因为承接阳 光,而灿烂闪耀。当时在课本里正读到“千顷稻流”,却怎么看也不觉得那稻如浪。因为浪 是一波一波、一纹一纹的,而眼前的稻浪,却是回旋变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又霎时像 有一支无形的笔,画着一圈又一圈……。 直到今天,我终于能描摹出风的样子,那是软软的、好象魂魄般似有形又无形的东西, 有尾巴、有裙角、有扫帚、有长发,且有着伸缩自如的纤纤十指。 “不是一阵风吹过”我对小女儿说: “听!许多风跑了过去,有一个正在玩我们家的风车呢!” ****************** 美若没有几分遗憾, 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昙花 小时候,院角种了一棵昙花,几乎从来不曾刻意去照顾,只有母亲偶尔放几个剩下的蛋 壳在四周,到了七、八月间,却能一开就是十余朵。 起初的几年,家人倒还打亮了灯,过去欣赏,后来只觉得院子里有些幽香传来,想是昙 花又开了,第二天便见一朵朵调垂的花,冷冷地挂在枝头。 昙花不像小小的茉莉,可以插在发上、襟上,带来一日的馥郁;也不像含笑或玉兰,愈 是艳阳天,愈香得醉人。 她只是偷偷地从叶间探出,以不过七、八天的时间,长大到原先花芽的千百倍,再找一 个不知名的夜晚,也或许是凄风苦雨的时刻,忍不住地绽现。 就只是一瞬啊!在那人声、车声、鸟声,都已消敛的夜晚;在那无蜂、无蝶、暗暗阴阴 的一角,以她对夜的坚持,偷偷开展薄如纱的花瓣。 是什么力量,使她长长如喇叭的花柄,能向上弯转扬起,支撑这一朵如玉之花?是什么 力量,使那纤纤剔透的花瓣,能向后深深地开展,露出里面上有的蕊丝与花药?又是什么原 因,使她在不过两、三小时之后,再幽幽地合拢,缓缓地垂头? 这世上许多花,开了便是开了,凋落时也是以一种开放的姿态。譬如那高大的木棉、幽 香的缅栀,更有许多凋零便是凋零,一片片卸下自己的妆扮,零落如一季花雨的樱、梅与桃 花。 这世上也有些花在白日绽开,夜晚收拢,次日还能再度绽放,像是如杯的郁金与亭亭的 菡萏。 香幽的诱人,甜美的招蜂、艳丽的引蝶。哪一朵花不是为播散自己的爱恋,传递自己的 情愫,或展示自己的美丽而绽放? 只有昙花,如此执着地,有如Obsession着魔地,选择孤独、宁静的夏夜,绽放出这世 间难觅的莹洁之花。 或许正因为莹洁如玉吧!使她无法忍受那白日的喧闹;也或许因为她的娇弱,使她竟受 不得注目;更或许因为她的过度完美,使她必要如流星般损落! 否则,如何有伤逝的感怀?淡远的余情? 美若没有几分遗憾,如何能有那千般的滋味? 在植物书上查到,昙花原产于中美洲的森林,方知她本不是市间的俗物,而当做深林中 的隐士,于是我以密密的林木、热带的芋头类和攀爬的常春藤,还有那朦胧之月,作成这张 画。 画题“夜之华”,也可做“夜之花”,只是觉得昙花美得不能以花名之,所以用 “华”,那是夜的精华,也是夜的光华! *********************** 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 翩跹如一位白衣仙子。 水的精灵、花的化身。 瞬时穿过那团月晕, 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野姜花 野姜花,只听那“姜”字,就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又仿佛gingerale甜美中带着一丁 点儿的“辛”香。至于加上个“野”字,就更有味了,那无拘无束,在山溪水滨一片摇曳的 长叶白花,更幽幽地在记忆中摇摆了起来。 我爱姜芬,如同我爱童年,姜花就是我的童年的化身,我的童年也如同姜花。 小时候,常到家附近的溪边捞小鱼,我总是一手捧着竹制的畚箕,一手拨开丛丛的姜 花,行至膝深处,再缓缓将畚箕浸入溪水。 小河里偶有水蛇出现,色彩斑斓地成群顺流而下,每次守望的一叫,溪里的孩子就拉着 姜花往回听。姜花的茎很结实,根又所得深,所以抓着姜花,就像抓着绳子,连涨水也不用 怕了。 捞到小鱼之后,我们常坐在岸边,抽姜花叶鞘的纤维,把鱼串起来。鱼腥,而姜花的叶 子正能去腥,有时回家洗手之后,鱼腥没了,倒还觉得留下一抹淡淡姜花的辛香。 最爱在夕阳消逝,将夜未夜,晚天泛上一抹深蓝的时候看姜花,每一朵花都变得无比亮 迎,仿佛能从水边跳出来似的。 最爱在月夜看姜花,那光滑劲直的叶片,在月光的照射下成为了银白色,如同出鞘之 剑,高举着欢呼。 最爱在风中、雨中欣赏姜花,宽大的叶片,点滴凄清,且摇曳摩掌着,发出絮语,更有 那冷冷的幽香,似有似无地在水边飘游,突然吸到,心头一震,随之一醉! 成年之后,就少接触姜花,有一回到乡下去,看见溪边的姜花,便停车与朋友下去采, 结果我满载而归,对方却败兴而迟。 看他羞得脸红,我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不熟悉姜花,徒手搏斗,当然折不断她那强韧的茎。而我先在路边 捡了一块锐利的小石片,用割的方法,所以能带回整把的姜花。不过你如何跟我比呢?我是 在姜花丛中长大的啊!? 至于近年印象中最美的姜花,要算是一次大溪之行所见到的了。由于花店里买的,总被 剪得只剩一两片叶子,而不适合写生。当我从角板山回台北,路过大溪的一处河边,看到成 片的姜花时,虽然夜色已浓,仍冒险走向水边。 沁心的幽香啊!不知因为姜花如同晚香玉,属于夜里特别芬芳的花种,抑或清凉的晚 风,最宜于凝聚姜花的冷香。我如童年般涉入溪水,摇曳的花影,使我觉得像是游走于儿时 的梦境。一轮银月,则透过晚风,洒下柔柔的光晕,仿佛一张银网,撒人溪中,激荡起万点 轻波。突然有一闪白光,从姜花丛中腾升而起,翩蹑如一位白衣的仙子,水的精灵、花的化 身,瞬时穿过那团月晕,消失在千顷烟波之间。 于是我以勾勒法画了那片水边的姜花,淡淡地加上几抹水绿,表现反对射着月光的花 叶,又以喷雾遮掩的技巧,制造一片夜色和朦胧的月晕,至于那凌波的仙子――白鹭,则以 淡墨表现一袭白羽,逆光看来的莹洁与透明,且让她幽幽地翳入远天……。 *********************** 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 跟着飞奔另一位情人, 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 一滴汗, 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群花有约 这几天被花忙煞!花之忙人,大概一是种花人为花辛勤,一是赏花人目不暇给。至于 我,则属于少有的第三者――为画花而忙。 杜甫有诗:“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 宁。”其中用“无赖”形容春色,又以“造次”比喻花开,真是对极了!大概冬天忍得太 久,春天一暖,花便争发,茑尾、芍药、紫藤、蔷微,几乎一夜之间,全开了。使我这个既 爱赏花,又喜欢画花的人,顿时乱了方寸。 画花的人,最能惜阴,今日花开、明日花开,你因为忙而不画,难保后天没有一阵狂风 骤雨,瞬间谢了春红。古人说“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不论手头的事有多忙,花一开,便不得不搁下来,拿着写生本,一花接一花跑, 倒像是忙碌的政客,应付许多应酬。 以政治应酬来比喻画花,真是煞风景,画花本是风流事,要得闲散飘逸的趣味,一沾上 忙碌二字,就落得俗了。 赶赴群花之约,功夫就在这儿。尽管在一花与一花之间奔劳,既然来到花前,便要气定 神闲,迈着方步,左看看,右探探,一会儿俯视,一下子蹲在地上仰观,只有这样才能找到 最美的角度。然后坐定,更是徐徐展纸,先看位置、布局,然后才能落墨。否则左边花起高 了,右边的花,就出了画纸之外,如何在小小写生册中,容得群芳,而且各见姿态,最是学 问。 所以我常比喻赴群花之约,像同时交许多女朋友,得早早算好各人的时间,排定约会顺 序,而且地点距恰当,于是一约扣着一约,依依恋恋地这边送情人上了车,跟着飞奔另外一 位情人,且到达时不能露出一丝香、一滴汗,否则便不是翩翩佳公子的洒脱! 眼看天气要变,怕明早盛开的芍药全低了头,十点多仍然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的剪了 几枝,插在瓶里,打算熬夜画了,纸才摊开,却见妻睡眼惺松地下楼:“梦里,突然被一阵 花香薰醒,才发现你楼上的昙花开了!” “才五月!雪没过去多久,就开昙花?”我冲上楼,果然满室馨香,那朵偷偷绽放的昙 花,开得比秋天还大。 “昙花最不等人,只好放下芍药,先画昙花了!” 我教儿子把昙花盆推到屋子中央,架起灯光,比了又比,既恐不够亮,又怕直射的强光 伤了娇客,再搬来一只纸箱当桌子,把写生册和工具全移上楼,那花朵已经由初绽,逐渐开 满。尤其糟糕的是,当我由花的一侧起笔,画到另一侧,花瓣已经转换了斜度。 绕着垂在中间的昙花,趁着盛放,从不同的角度写生,手心冒汗、脚底也冒汗,更惦着 楼下一瓶芍药,门前一丛鸢尾、檐前一片紫藤,竟觉得自命风流的唐伯虎,有些登徒子的狼 狈起来……。 ********************** 这小妖怪, 只要浇水, 就会慢慢长大……。 被尊重的主命 儿子的同学送他一个耶诞礼。迷你的红色水桶里,坐着毛绒绒的玩偶,上面戴着一顶白 色的小帽子,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水桶边上扎着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还插着朱红的耶诞 果和青绿的叶子,放在书桌一角,真是漂亮的摆饰。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孩子居然往玩偶的四周浇水,过去责怪,才发现那毛绒绒戴着帽子的小东西,居 然是活的! “这小妖怪,只要浇水,就会慢慢长大!”孩子说:“因为它是一棵小小的仙人掌!” 可不是吗?在看来毛绒绒的小刺间,透出淡淡的嫩绿,那两只塑胶的眼睛和帽子,是用 强力胶沾上去的,小水桶里面,则装满粗粗的砂砾。 自从知道那是一棵活的仙人掌之后,每次经过孩子的门口,就自然会看到它,而每一触 目,总有些惊心,仿佛被上面的芒刺扎到一般。 那桶中的砂砾经过化学材料调配,坚硬得像是水泥,仙人掌则被牢牢地锁在其中。它不 可能长大,因为扎根的环境不允许。它也不可能被移植,因为连皮带肉都被紧紧地沾住,它 确实是个生命,一个不被认作是生命的生命,向没有未来的未来,苟且地活着。 小时候,大人曾说熊孩子的故事给我听,走江湖卖艺的坏人,把骗来的孩子,满身用粗 毛刷刷得流血,再披上刚录下的血淋淋的熊皮,从此,孩子就变成熊人,观众只以为那是个 特别聪明的熊,却没想到里面,有个应该是天真无邪又美丽的孩子。 今年又听到一个故事:养鸡场在鸡蛋孵化之后,立即将公鸡、母鸡分成两组,除了少数 留种之外,公鸡全被丢进绞肉机,做成肉松,井拌在饲料里喂母鸡,所以那些母鸡是吃她兄 弟的肉长大的。 “那根本不是生命,而是工业产物,所以不能以一般生命来对待。何况那些小母鸡,到 头来还是死,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说故事的人解说。 这许多命运不都是由人们所创造的吗?既创造了它们被生的命,又创造它们被处死的 命,且安排了它们自相残杀的命。 问题是,如果我们随便从那成千上万待宰的小雏鸡中提出一只,放在青青的草地喂养, 也必然可以想见,会有一只可爱的、能跟着主人跑的活泼的小公鸡出现,且在某一个清晨, 振动着小翅膀,发出它的第一声晨鸣。 许多国家都有法律规定,不能倒提鸡鸭、不能虐待小动物,人们可以为食用,或为控制 过度繁衍而杀生,但对“生命”却要尊重。 可以剥夺,不能侮辱! 如此说来,那小小的仙人掌,是否也应该有被尊重的生命? ********************** 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 如同存款, 到了该绽放或发芽的时候, 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深藏的春天 每年三月初,在纽约的九十二号码头大厅,都会举行盛大的花展。参展的团体,莫不费 尽心思,布置出风格独特的花园。于是走入大厅,就如同走进一片自然公园,不但是花团锦 族,而且有小桥、流水、亭台,雕塑穿插其间。让人直觉得由外面的隆冬,一下子跨入仲 春。 可不是吗?纽约的三月初,还是冰封雪冻的时节,泥土地硬得像铁板,树枝脆得如朽 木,所有的生机,都还深藏未露呢!那么这些花匠园丁,又怎能移来满室的春天?难道是由 温暖的南方运上来? 答案不全对,原来多数的花,只是花匠们早些把秃枝插入温水,放在室内养着,或将各 种鳞球,提早种入温室的泥土,就把春天提前一个月。 起初我不信,直到亲自从园中剪了几枝连翘,放在屋里养着,果然开出满茎的黄花,才 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我更想:从什么时候,这秃枝开始蕴藏花信?难道我在冬天才 落叶时,就把枝子剪进来,也能有繁花绽放吗? 自从有了这个疑问,每次踏雪归来,我就仔细观察路边的花树,渐渐发觉,凡是早春开 的花,譬如山茱萸、木笔,竟然从孟冬就已经举起一个个花芽,她们或用鳞皮护着,或盖着 厚厚的绒毛,如同一群等待出场跳舞的小朋友,在后台兴奋地站着。 有一位植物学家更对我说:你注意看!法国梧桐的叶子,是被藏在枝里的另一个叶芽顶 掉的,虽然那片叶子下一午春天才会冒出来。 “如此说来,不像是小孩子换牙,下面的成齿顶掉乳齿吗?”我说。 “对!可是不止顶一次,那许许多多的生机,都是预先藏在里面的,如同存款,到了该 绽放或发芽的时候,就从银行里被提出来用!” 我想这大地就是银行吧!藏着无尽的生机,源源不绝地展现出来。而如同植物在冰雪中 已经包藏春意般,人们必然在最消沉困顿的时刻,也有那天赐突破的力量,在里面酝酿着。 只要时机一到!或是时机虽未到,我们却给他几分温暖的助力时,就一下子――寒冬尽 去,满园春色! ********************* He-an’t-heavy,Father…… he’s-m’brother! 他不重,神父! 他是我的兄弟! 他是我的 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慈善机构募款的信件,有基督教儿童基金、伤残退伍军人协会、盲人 组织、口足艺术家、保护野生动物、心脏病研究……。他们或赠彩券、或送月历、或附小 书、或夹空白贺卡、或寄成棵的小树和种子,甚至施出苦肉计――将回邮现款一并寄来,表 示你如果不捐钱,就等于吃了慈善机构的钱。 今天在众多这类的邮件中,我发现了一个新面孔: 天主教男童收容中心。 除了一封信和回邮信封之外,井附赠了许多邮票式的贴笺,上面印着耶诞快乐的贺词, 想必是供人们在寄卡片时封信口之用。 但这贴笺真正吸引我的,是上面的图书。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背着一个比他 稍小的,仿佛受伤或重病的男孩子,站在雪地中。旁边印着两行小字:“He-ain't- heavy,Father......he's-m'brother!译成中文则是:“他不重,神父!他是我的兄弟!” 这是一句多么奇怪的话啊!看那个男孩背着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兄弟,怎么可能不感觉 重?更何况走过松软而冰冷的雪地! 那是多么不合文法与逻辑的话!兄弟和重量有什么关系呢? 但那又是多么有道理的一句话,令人无可置疑地接受。 只为了他是“我的兄弟”,所以我不觉得重! 他使我想起有一次看见邻居小女孩,抱着一只浑身稀泥的小狗,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 浆,我问她: “你不觉得它太脏了吗?” “什么?”小女孩瞪着眼睛尖声叫了起来:“它是我的狗!” 又让我想到在教育电视频道上,看过的一个有蒙古痴呆症孩子的家庭纪录片,那个孩子 已经四十多岁,智力却停留在两、三岁的阶段,白发的双亲,自己已经走不稳,每天早上仍 然牵着孩子的手,送他上特殊学校的交通车,还频频向学校打听孩子的表现。 片子结尾,白发的母亲伤心落泪:“只是不知道我们二老死了之后,他要怎么活下 去……。” 而当记者问她后不后悔养下这么一个痴呆儿,误了自己半生的幸福时,那母亲居然毫不 犹豫地抬起泪脸: “我不觉得苦!他是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们都没有说出下面那个最重要的字――“爱”! 却比千言万语更能打动我们的心。 ******************* 虽然蒙着双眼,一片漆黑, 但你的脚步才上病房的楼梯, 我就看见了你, 看见你跨着大步走过来……… 另一种光明 每次装卸彩色底片,都得等到天黑后,先把窗帘拉上,熄灭全屋的灯,再堵起门缝,因 为只有这样,才能笼罩在全然黑暗之中,不被一点光线干扰。 什么是真正的黑暗呢?有人说伸手不见五指非常黑,可是在装底片时,那种黑还是不 够,必须黑到把一张白纸拿在眼晃动,都毫无感觉才算。 所以每次装底片,我都把自己摆在这“绝对黑暗”之中。 我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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