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雅俗谈 文学有雅俗之分，不知始于何时，也不知当时划分的标准是什么。 《诗经》中的《国风》，不少都是劳动者的呼声、求爱者的夜曲。诗官们直接 采自民间，应该说是地道的俗文学。但孔子不删，把它与《雅》、《颂》并列，还 说：“不学诗，无以言。”可见，俗文学也可以登上大雅之堂。 汉朝的乐府，实际上也是民歌，但是它的现实主义的内容，它的刚健而又清新 的风格，足以使庙堂文学大为逊色，后来的文人争相效仿，新乐府也终于成为雅文 学。 宋元以来的小说、戏曲，原是勾栏瓦舍凡夫俗子们茶余饭后消遣的玩意儿，是 一般士大夫不屑一顾的“闲书”。《红楼梦》里的贾政，就绝不允许贾宝玉读《西 厢记》和《牡丹亭》，就怕玷污了诗礼之族的门楣。谁知俗文学却有强大的生命力， 它不但根据自身的发展规律日臻繁荣，而且越来越受到有识之士的赏识和重视。今 天，不少西方的汉学家都认为我国的古典文学中，小说、戏曲的成就最高，最有研 究价值，可见俗文学的影响远远超过雅文学。 与此相反，雅文学也在不断变化，从来就不是“雅”到底的。汉赋气派恢宏， 词藻华丽，曾使洛阳纸贵，但到了后期，辞赋家穷途末路，俗不可耐，以至明朝的 一些末流文人只能去写《屁赋》、《三寸金莲赋》之类的无聊文章。齐梁的宫体诗， 起初备受宫廷的宠爱，是雅得不能再雅的象牙塔里的文学。可是，脱离了现实生活 的泥土，就像银瓶里的牡丹，毕竟没有多少生气和活力。所以盛唐时期诗歌运动崛 起，李白以昂扬的声调高呼：“大雅久不做，吾衰竟谁陈”；“自从建安来，绮丽 不足珍”！ 一部文学史告诉我们：所谓雅文学和俗文学，从来就没有明确的严格的界限， 当然，俗文学较多地取材于民间，而雅文学则一般把视线瞄准在社会上层；俗文学 内容平易近人，艺术形式和语言风格照顾到社会群体的欣赏习惯，而雅文学则比较 艰深难懂。因此，俗文学拥有较多较广的读者群，而雅文学常常是“沙龙艺术”， 只供少数人理解和欣赏。这就是所谓“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大致分野。但 必须指出，文学的雅与俗，并不完全是由这些条件来决定的，而且雅俗这对矛盾在 一定条件之下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随着时代的推移，人们观念的变化，雅文学可以 蜕变为俗文学，俗文学也可以转化为雅文学，这种情况，在文学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当代文坛，虽然没有人作过裁决和划分，但似乎也有一条雅文学和俗文学的无 形的“楚河汉界”。有些文学期刊，专门发表一些“走向世界”的作品，以高雅自 诩，而把植根在民族的土壤上、反映现实生活、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视之为 低层次的、幼稚的通俗文学。当然，俗文学要想在雅文学的期刊上占一席之地，那 是难上加难的。有一位中年作家写信给我说：“人家说我是不入流的‘野鸡作家’。 我只会写些城市的历史变迁，小市民的日常生活，芸芸众生的社会心态，飞短流长 的街谈巷议……。我能不能进入到高雅的文学的殿堂，连自己都发生怀疑。”可见， 时下的雅俗标准，已经危及到文学作品是否应该贴近生活、贴近人民。有人认为， “艺术从来就与凡尘绝缘”；有人宣称“不屑于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 仿佛愈是写荒山野林，不食人间烟火，写潜意识，写原始本能，就愈高雅，愈脱俗。 于是，像《亮出您的舌苔或空空荡荡》那样恶俗之作，也居然刊登在第一流的 文学刊物上而公之于世。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俗文学还是雅文学。我想写信告诉那 位陷入困境的中年作家，不必担心自己被挤入通俗作家的行列。可以肯定地说，通 俗文学并不低人一等。凡是历史上的传世之作，诸如《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 》、《安徒生童话》、莎士比亚的戏剧、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托尔斯泰的《 安娜・卡列尼娜》，以及我国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 梦》以及《阿Q 正传》等等等等，经过民间广泛流传，都带有某种通俗性。这是世 界文学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精品，而那些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吹自擂的“高雅之作”， 恐怕只能“各领风骚三五年”，很快就会在文坛上自行消失。 我认为，文学的雅与俗，归根到底，取决于作者的品格高低。我国古代的文论 家有句名言：“著作以人品为先。”认为作家的思想情操、品德修养对创作有重要 的作用。雅士笔下的文章必然雅，俗子做出来的文章必然俗，这是很有道理的。时 下有一些怪论，说什么“钱是个好东西”，“性也不是坏东西”，“文学就应该盯 着钱和性”。这种公开宣扬钱和性是写作动力的言论，对搞通俗文学的作者来说， 特别要有冷静的头脑，要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通俗而不流于庸俗，关键在于作家应该自爱自重。如果作家把眼睛专盯在钱和 性上，一味追求经济效益，一味向钱看，以至不惜迎合低级趣味，在作品中大量纳 入性描写，放松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就势必导致人品的堕落、作 品的庸俗。在这里，我想介绍两位通俗作家的事例，也许有些启发意义。 mpanel(1); 我国著名的通俗小说家张恨水，一生创作近百部小说，真可说著作等身。 当时，在十里洋场上海，黄色小说泛滥，通俗小说能不能压倒黄色小说，有人 为他担心。但是张恨水推出《啼笑姻缘》，虽然也写男女爱情，却笔墨干净，没有 淫秽的描写，而且问世以后，风靡一时，终于使黄色小说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美国当代畅销小说作家谢尔登，也是一位多产作家。他的作品行销三十多个国 家，销售量超过一亿本。但是他创作态度严肃，决不为钱而写作。他说：“我爱写 作，纯粹为了乐趣。金钱对写作是具有破坏作用的。”有一次，他家发生火警，他 的已故的妻子忙于收拾珠宝首饰、皮货钱财，而谢尔登带走的却是文稿和铅笔。 我们为“二为”目的而写作的通俗小说家，应该有更高的品格，写出更好更美 的作品。我相信，我们的俗文学应该也是雅文学，而能达到雅俗共赏的完美的境地。 《连载小说选刊》1987 年第3 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