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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笛诗稿》自序 这本诗稿结集了我从1930 年到1982 年诗作中选出的百余首,共分为五个篇 章: 一、珠贝篇(1933 年7 月―1936 年7 月) 二、异域篇(1936 年10 月―1938 年) 三、手掌篇(1945―1948 年) 四、泉水篇(1957―1962 年) 五、春韭篇(1976―1982 年) 这五辑在时间的顺序上本来打算是由近到远来排列的。我是经过思考之后,有 意识地这样做。自认为,任何人不论他在哪一方面的写作都应该是以此时此地的作 为来判断,但承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同志好意相告:这样远近倒置的编法总令人感 到有些别扭,不易从发展中看变化,还是以编年体为好。 我感谢他们的建议,因而在此改作排列如上。 多年来,诸承海内外不少读者和友好都曾亲切地向我指出,以往出的《珠贝集 》和《手掌集》中有一些诗作抒情性较强,因而得到他们的偏爱。这是我一直衷心 铭谢,引为宽慰,而又感到十分惆怅的。因为那两本小小的诗集当中,有不少实质 上是幼稚而感伤的东西,值不得大家的称许。随着年事和阅历的增长,生活体验和 思想认识的深化,我总觉得提笔写来,如果能多触及一点时代的脉搏,和人民的哀 乐相通,才能说得上是称心而言的真情实感。 我爱上诗,自幼年始。小时候在私塾读书,常把唐诗藏在四书五经下面偷读, 戒尺也镇不住我。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诗篇使我入迷,就此养成我爱好诗歌 的习惯。至于懂得宋诗的一些不同的风味,那还是渐入中年以后的事了。回忆最初 产生写诗的欲望却是这样几件小事,举例来说,一、我到七八岁还在念私塾,父亲 是个老举人,日课之余,还督促我上晚学。窗外月明如洗,秋虫唧唧,我正好背诵 欧阳修的《秋声赋》,心中模模糊糊地萌发了写诗的兴致。二十岁左右,第一次和 母亲离别,男孩子是倔强的,没有流泪,但送别回家后我蒙被大哭,也有了一种说 不明白的诗情。三十二三岁时,赶上军阀混战,全家在乡间逃难,一路上正是春光 明媚、桃红柳绿的时节,而流离途中无心观赏,感受到一种愤恨、惋惜又夹着凄凉 的心绪。在这样思想和感情交织激荡的时候,我总是渴想用诗来表达,于是我学写 起旧体诗。 考入南开中学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冲击年轻的心。16 岁,我试写了第 一首白话小诗,是很不像样的东西。随后,由于在阅读鲁迅和创造社的书刊的同时, 大量接触到旧俄契诃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国哈代、曼殊斐尔等人的 作品,以及斯宾诺莎、叔本华的哲学影响,我常常徘徊于伤感和哀愁之间,对当时 现实深致不满,却又无力反抗,既探索而又彷徨。 一次在书店中偶然得到法国波特莱尔诗集《恶之华》的英译本,由于爱好,就 试译了一些,登在天津《大公报》上。 大学读书时,我曾广泛地吟味了西方诗歌,如19 世纪浪漫主义的英国湖畔诗 人以及雪莱、济慈,18 世纪蒲伯,更早的有密尔顿、乔叟,但我对莎士比亚和17 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敦的诗篇,下至法国象征派的玛拉美、韩波,现代派中的叶 芝、艾略特、里尔克、霍布金斯、奥登等人的作品,每每心折。 同时对我国古典诗歌中老早就有类似象征派风格和手法的李义山、周清真、姜 白石和龚定庵诸人的诗词,尤为酷爱。在校内进步学生会的支持下,我主持了《清 华周刊》文艺栏编辑工作,并在《文学季刊》、《水星》等刊物上,发表诗作,1935 年和弟弟辛谷合出第一本诗集《珠贝集》,现大部收入珠贝篇。 毕业后,在北京(当时称作北平)作了一年中学教师。随后,我去英国爱丁堡 大学继续攻读英国文学。在那里,我会晤了艾略特、史本德、刘易士、缪尔等诗人, 时相过从,也亲眼看到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荒原”景象。 度假期间,我曾在巴黎的一些画苑、博物馆里流连忘返,在伦敦也听过一些音 乐歌唱演奏会,使我深深爱上了19 世纪后半叶印象派绘画和音乐的手法和风格, 在写作中受到不小的影响。远离故国,孤身负笈异域,不禁沉浸在浓重的乡愁之中, 写了一些诗,有的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和当时戴望舒等主编的上海《新诗 》月刊上,现在收入异域篇。 抗日战争爆发了,我这个身在海外的中国人再也无法安心读死书了,在爱国热 情的驱使下,忙于在英国各地四出奔走,宣传募捐,支持抗战。当读到斯诺的《红 星照耀着中国》(即《西行漫记》)时,我满怀振奋,看到中华民族希望的曙光已 经开始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我就此下了决心从缠绵的个人情感中走出来,基本 搁笔,不再写诗,以促成个人风格的转变。 回国后,我先在上海的大学中教书。太平洋事变发生后,大学停办,改入银行 界工作,在地下党的外围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动。直到抗战胜利后,银梦在死叶 上复苏,我才又拿起了笔,重新开始写下了一些诗作,是啼血的布谷使我领悟到古 中国凡鸟在大时代中的啼鸣,必须把人民的忧患溶化于个人的体验之中,写诗才能 有它一定的意义。这一期间,除先后兼任“美国文学丛书”和《中国新诗》月刊编 委外,1946 年编辑出版《民歌》诗刊一期,即被迫停刊,1947 年收集了在《文 艺复兴》、《诗创造》月刊、《大公报》、《文汇报》等处发表的诗文,出版第二 本诗集《手掌集》和书评散文集《夜读书记》,现将诗作部分连同其后见刊于《中 国新诗》月刊的一些短诗收入手掌篇。 mpanel(1); 我这个从旧社会生活过来的人,也是到过西方不少国家的知识分子。有比较才 有鉴别,从亲身经历中认识到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只有共产党才能领导全民 族走上真正繁荣富强的康庄大道。解放后新的生活天地吸引了我,改入工业战线工 作,一切从头学起,无暇写诗。与此同时,也深深体会到做人第一,写诗第二。即 使偶尔有时动笔,现今可以看得过去的也只是零星有数的几首,在此选了三首收入 泉水篇。一位评诗的友人曾经引用了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旧译作梵乐希)的话 :“我的诗,甘愿让一个读者读一千遍,而不愿让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我感谢 他对我的激励,我也但愿能够如此。可是当我从个人内心走入广阔的社会时,不可 避免地偏到另一个极端。我的写作在艺术方面大大地忽视了,这无疑是一种缺陷。 十年内乱中,我和绝大多数同辈一样,在经受种种磨难和折腾中,当然也被剥夺了 提笔歌唱的权利。之后,我也正好对诗歌创作中的偏颇加以反省,更深地理解到诗 的艺术在表达思想内涵时的感染力量是何等重要。在此春回大地之际,70 岁的我 返老还童了,洋溢的诗情又往来于胸中。春韭篇中所收的40 余首就是近六年来所 写的一部分。在屈指可数的余年中,我又开始了思想和艺术风格上的一些尝试和探 索。但到目前为止,自己仍然感觉远远不能满意。 1981 年5 月,我有机会出国去加拿大参加第六届国际诗歌节。会上,诗人亨 利・拜塞尔向我谈起:难道现实主义的诗歌就不需要讲求艺术了?这话对我是一个 有力的提醒。这也再次使我坚定了以下的看法:诗歌是不能脱离现实的。因为人总 是社会的人,诗歌的源泉既是来自生活,就必然与社会、时代密切相关联。但诗终 究首先必须是诗,而不是政治,一定要有丰富的想象,有思想的深度,谋求艺术性 和思想性的统一,同时以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给想象留下空间的容量,这才能增 强诗歌的魅力。人有七情六欲,感情是十分复杂的,现代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诗歌要表达浓缩的真情实感,也可以说要有七情六感。照我的初步设想,六感就是 :真理感、历史感(古今中外的传统)、时代感、形象感、美感、节奏感。前三者 从内容上讲,后三者从形式上讲。诗歌既是属于形象思维的产物,首先就必须从意 境(现代化说法就是指印象、意象等)出发。捕捉印象是写诗必不可少的要素。通 过五官甚至包括第六感的官能交感(或称通感),亦即运用音乐(声调、音色、旋 律)、绘画(色彩、光影、线条)和文字(辞藻、节奏,包括格律)的合流来表达、 促进并丰富思想感情的交流。好诗总要做到八个字:情真、景溶、意新、味醇。 这次对自己过去的诗作进行一次结集,对我来说,确是一次有益的回顾。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鼓励和支持,使我获得这样一个机会。固然,往日的很 多篇章,不要说到了“文革”十年一扫而空,自己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也是毫不 心痛地随写随丢,了无足惜。《珠贝集》(1935 年)至今更是遍寻不得,就连《 手掌集》(1947 年)现在根据的也还是香港友人寄来的那里书商前些年私自影印 的本子。说来惭愧,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逝去了,自己写成的诗实在少得可怜。而 且也写过一些概念化的东西,每一思索之余,心中总是十分难过。但唯一可以自慰 的是平生最喜爱诗歌,甚至在十年内乱时期,在牛棚中无书可读、无话可讲时,我 还忘不了暗自哼两句心爱的诗,成为我最大的慰藉。古人说过,“诗可以兴,可以 观,可以群,可以怨”,简明而全面地道出了诗的功用,也是我在本职工作之外始 终丢不开诗歌的理由,我深信广大读者一定与我有相同的感受。 最后,检阅了35 年前出版的《手掌集》后记,我觉得在今天仍然能够表达我 的心情,因此,将它附录在此,作为结束语: 奥登(W.H.Auden )在1945 年出版的诗集冠有小序。他说,在每一个作者的 眼光中,自己过去的作品大抵分为四类。类一,是不堪卒读的东西――他一直后悔 着何以写了出来。类二,一些很好的意思――他所引为最痛苦的――总是由于才华 短拙或率尔操觚而糟蹋了,没能写到好处。类三,一些自认为尚看得过的篇什,但 缺乏重要性。任何集子无可避免地必以三者为主。因为,第四类果然才是他自己真 诚激赏的诗歌,但若即以为限,结集成书,那么他的集子可就薄得太令人气短了。 我很喜欢奥登这一段简洁完整的文字,虽然写来平易,创作的甘苦却给他轻轻 道破。 我写了这些年的新诗,纵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用在与诗歌全不相干的研 究和工作上,写下的诗原本不多,更禁不住拣选,而论起品质来――倘果有何品质 可言,却大体属于奥登所列举的前三类的东西。……除了惭愧,我竟是一无可说。 谨此感谢每一个读者,他将是我的最适当的批判人。 (1982 年) (原载《辛笛诗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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