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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梦寻 一个人是要有点“好癖”(Hobby )的,甚至积习既久,垂老难忘,而且也不 尽然都是以无益之事,来遣有涯之生的。以我个人为例,平生最爱的就是逛书店, 尤其是逛旧书店,往往一入其中,便好像有无数老友在期待着我良晤交谈,大有莫 逆于心,相视而笑之感。 话说距今60 余年前,那时尚在天津读中学,就常常老远从南开跑到梨栈的天 津书局去看新书,记得我就这样地和《创造》、《洪水》、《语丝》、《北新》等 刊物杂志结下了不解之缘。主持店务的那几位中年人,哪怕对我这么一个青年学生, 接待也很殷勤亲切。相识久了,发现他们原来都是酷爱搞出版工作的知识分子,还 为我提供不少方便,诸如预约、留书之类,真是有点亲如家人呢。也就是在这般时 候,由于急切地要找一些杂志的backnumbers (过期刊物)或缺号,便又留心跑起 旧书摊、旧书店来了。可惜天津毕竟是座工商城市,在这方面是无法和近在咫尺的 北京相比拟的。 随后到北京进大学读书,我逛旧书店的热望终于得到了非凡的满足,不过,由 于念的是外国语文系,就把注意力转向西文书籍了。课余之暇,除整天泡在图书馆 书库中,每到周末,从清华进城,首先总要到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今名东风市场) 几家专售西文旧书的书店,如中原书局等溜它一圈,往往一个下午就在那里度过了。 有时也常去琉璃厂、隆福寺的几家旧书店找几本古版线装书看看。路过有旧书地摊, 也会驻足下来,流连一下。其心情正如深山探宝,其味无穷。 回想起来,那些年对专卖新书的英文书店却始终没有什么好感!那为数有限的 几家,我也曾先后领教过,但实在只落得一例不高明的印象。天津,上海的伊文思 是以卖外文教科书和文具为主,北京饭店附设的书店所备的书籍大都以供应外国旅 游人士、传教士和所谓老“中国通”(old China hand)为对象,而上海的别发洋 行(kelly &Walsh )则是专门招徕大腹便便的洋商富贾作座上客了,没有多少具 有高深文化水平或是典型文艺的书,完全不对胃口,再一看标价奇昂,折合当时外 汇牌价总要高二三倍,显然是硬敲竹杠,这使我们这些年轻读者只好悻悻然而去矣! 这期间,经过师友的介绍推荐,学会向英国伦敦的福艾尔书店(Foyles)和日本东 京、东京桥的丸善书店写信打交道,要他们随时寄一些定期或不定期出版的旧书目 录来,就是选中一些“二手”的文艺书,总是用C.O.D.(书到付款)的办法订购了 来,这两家的邮购部服务得很好,没有让我失望过。 30 年代中叶,我教了一年中学的书之后去欧洲读书。在巴黎塞纳河畔,看到 一排排旧书摊,一面看着圣母院建筑的入水倒影,一面听着秋风吹动书页画册的声 音,深觉别饶风致,只是当时苦于自己的法文程度还只限于入门而已,远远谈不到 沉湎其中的味道,这也是不无惆怅的事。待到了伦敦,一下火车,安置好行李旅宿, 立刻奔向福艾尔旧书店,那情形就迥不相同了。 由于本来有过邮购往来的关系,一见好几层的唐楼的倒影,就仿佛是老相识了。 店内分室陈列,书架高与壁齐,任人攀登取阅,内容丰富不下于一个中型图书馆。 我踱进去,有时随身带几片三明治当作一天的干粮,就不想出来了。 后来在爱丁堡的几年,当地的詹姆士・辛(James Thin)书店更是我每周必去 两三次的处所。那地下室真是古香古色,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那里,和在福艾 尔一样,英国有名作家如哈代(Thomas Hardy)、肖伯纳(G.B.Shaw)、高尔斯华 绥(JohnGalsworthy)、巴蕾(J.M.Barrie)、毛姆(S.Maugham )、普瑞斯特叶 莱(J.B.Priestley )等人的亲笔签名本随处都是,当然价钱也是动辄以当时英镑 计,贵得惊人,不是我们所能问津的。 我的兴趣所在倒是在那些书架的角落里,偶然拨开厚积的灰尘一看,正是一本 心爱的书,说它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不够,而更像是“众里 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萍水相逢,直如梦遇,哪能轻易 放过呢!每当黄昏时候,书店家都快上门了,我这才挟着书踱了出来。街上古老的 煤气路灯已经点燃着了橙色的火团,远看像是萤火样的光,我踌躇满志地踏过了已 经是秋雾弥漫的草原,回到侨居的寓所,拉起窗前的帘幕,便开始贪婪地翻阅起当 天的狩猎物来,真是一卷在手,太上忘情,竟不知人间何世也!当然,也有时旁搜 博采,一无所获,废然而返,则又不胜其惘然了。 海外归来,一直在上海工作,遇有空闲,也总还是改不掉爱跑旧书店的习惯。 解放前,福州路的旧书店如来薰阁、修文堂等,善钟路(今常熟路)上几家旧书店 也总有我的足迹。那时在白色恐怖下,友好很少往来,却往往在这些书店里,不期 而遇到一些同样喜爱买书的老朋友,其中如郑振铎、巴金、靳以、陈西禾等人。旧 友之外,也常会因购书而结识了一些新知,像谭正璧老先生,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 呢。 我买旧书的主要兴趣在于买来有用,也就是为我所用的书我才买。既不是为装 点门面,附庸风雅而买书,如有些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总要摆上廿四史、四部丛刊, 以至大英百科全书之类,实际上,书主人却不见得会去翻阅一下的;更不是为了博 取“藏书家”的虚名而专为追求宋元名椠,甚至等而下之,不惜贱进贵出,从中取 利,做一名精明的俗客。因此,一本心爱的书,我总是一经买进,便不轻易让手于 人了。 mpanel(1); “文革”中,林彪、“四人帮”到处横行,气焰迫人,认为中外古今书籍不外 乎都是“封、资、修”,“知识越多越反动”论大有市场,在此情势下,只好忍痛 毅然毁弃自有的积存书籍不少。盖所谓“争取主动”者也!逮后见到图片中毛主席 书斋仍然是芸签满架,则又有点嗒然若丧了。少年时,读到李清照写的《金石录后 序》,略叙世间事物聚散靡常,似有前缘之意,一直在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如此 也大可不必介介于怀了。可是,爱书成癖,到头来还是改变不大,可叹亦复可笑! 近几年来,区区如我,又重新稍稍收集一些旧书来了,虽然如旧藏的木刻本明胡震 亨的《唐音癸签》、《黄鹤集千家注杜诗》等书一时已不可复得,但我终于在上海 旧书店买到吴之振的《宋诗钞》,还是令我大喜过望的。何况,寒斋中除马、恩、 列、斯、毛的著作之外,居然还保存着当年从爱丁堡詹姆士・辛书店中买来的一本 小小的破旧的袖珍版(19 世纪重印本)约翰生(Samuel John-son )著的《英语 字典》呢!为此不可无记,但也适足以表明1973 年致钱钟书兄诗有云:“结习可 知终少改,年年枉说旧年非”之正确欤! (原载《海上文坛》,1991 年第3 期)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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