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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的况味 --钱歌川的《游牧遗风》 对于散文,钱歌川独向“富于同情,含有批判”的文字倾心,教人去供花饮酒 的风雅文辞,远离着人性与社会性,无法直诉辛劳生活者的心绪。他希望能从文章 中“找出我们的生命来”,以期“常能改善人间的弱点,矫正社会的陋习,甚至大 有补于世道人心”。即便在“游记”的名目下面做着文章,他也并不淡忘自己的主 张。 中国文人的记游,到了现代,渐为摹自然和叙人世两支,构成风景散文的格局。 读着前一种文章,就像看见一个走在山阴道上的旅人,竹影溪声撩动着他心底的欢 悦,鸟音使他朝流云凝眸,一苍峦、一雪瀑使他安于在烟霞泉石间默养闲适的心境, 而未能同人情世态调和。钱歌川无意走上专看风景去的路,转向的却是城南最俗见 的众生的一角,“从纯文学的立场, 作生活的记录”。此篇《游牧遗风》可使他在 现代游记中分占一席。 及至我来到这世上,天桥虽非百艺杂聚的光景,走在那一带,却总会领受无从 淡尽的“城南味儿”。故读着钱歌川的那些记述,虽则以一个外乡人陌生的眼光来 端详天桥,感觉依然新鲜入微。古城旧影印在他心上的,有细雨中的昆明湖和浸在 烟波里的横着十七个拱孔的长桥,以及雁鸣芦荻的陶然亭。思及远在潇湘的故里, 苍茫云水最宜勾牵他的乡国旧梦吧。“莲舟同宿浦,柳岸向家山”是也。当真的到 了很想乐游的天桥,他竟然因疑惑而呆住了:“实际并没有桥,一定要追究的话, 也许前面电车终点那儿的几块石板,就是桥罢。”初见的失望反使所获印象极鲜明, 故能数笔就写出天桥的大致:“谁知汽车冲过一片荒野,又突破几条煤渣堆成的道 路之后,在一些地摊及布篷的临时市集似的地方停了下来……”余生也晚,又较少 往城南去,对于这一带的风物,没有什么记忆,只觉得同厂甸的杂乱热闹相似。锣 声响处,登场的该是赤膊舞幡的江湖艺人,身带绿林豪气。撂地说唱的、围圈争跤 的、笑演戏法的,皆来添趣。天桥四近又很叫爱逛小市的闲人流连。货杂、价贱, 大概是它适于平民之需的两大好处。至今,这样的风习也还未尽失。在钱歌川看, 天桥是“还有几分游牧民族之遗风的地方”,是策马南下的蒙古人将草原的狂悍气 概带到了这里。既无可赏的胜迹,他的兴致自然要移到“聚居在这地方的人和他们 的社会组织”上去。以他手握的一杆“回到人寰”的笔,来写此处的生活情状,是 相宜的。他从天桥的市聚过身,体味并且关注着俗常中透显的人性与社会性,断非 一个无痛痒的旁游者在那里信步闲览。他看到“一个朋友在路边的一个地摊前蹲了 下去,从那铺在地面的布上,许多破铜烂铁中,拾起一个大磁盆来,放在手上敲了 几下,仍旧放在原处,站起身来又走。那做生意的既一声不响,顾客也不问价”, 始知“原来这地方的买卖是全靠眼睛的,用不着做宣传。要顾客先看中了货色,然 后才能谈交易。开价当然是要大到四五倍乃至十倍的。门限紧的人,可以买到便宜 货,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当了”。即在今天,旧日市景在天桥街边也未必见不到。 嘈嘈市喧中,茶社楼上的雅座亦不空闲,有临窗放眺之人正寻着自在,“香茶也很 可品,还有藤椅可躺”,真叫滋润!余下的景象又当怎样呢?钱歌川对门前结彩的 清唱戏院,沿狭窄街路开张的皮货店、木器店,飞沙中的吃食摊担,露天下的剃头 挑子,帐幕中吆喝西法镶牙、滥售神效膏药的游医,留下满街喊声的卖旧衣和假玉 戒指的贩夫,历历写来,读,宛似睹其实像与眉目。至于那些“无一定职业的,随 便占据一块土地,就献起技来,一回表演之后,翻转破帽,向周围的观众收几文钱” 的人,我毫不隔膜。杂技曲艺的有些,便是在这街面上起家而远走三江五湖的。虽 是已往年月的事情,若叫如今的北京人讲起,还会很来精神。 mpanel(1); 钱歌川说:“但一般以天桥为归宿的人,似乎还未完全脱离游牧民族的根性。” 这一句,近乎盖棺之论,从何讲起呢?依他的见解,“中国的民族是由北方发展到 南方来的,要看那些古风旧俗,或先世遗迹,当然是以北方为多。在南方甚至连地 下的古物,都掘光了。北方却还有无量的宝藏。我们用不着到西北的塞外去寻求古 痕古迹,就在北平,都可以找到很多的”。天桥便是一处结幕而居的所在。他由连 成一片的篷帐而想到草野上的游牧遗风,而探触着混迹于天桥者就市近利的景况, 述见闻,谈感觉,细细地品着浮世的真味,反不以言理传道为贵。所谓“以闲话的 方式,写自己的心情”,恰是钱歌川所执奉的散文主张。而在另一面,虽属游述文 章,状眼前之景兼能涉人文,追史源,下笔有方,正可见出钱氏在学理上的功夫。 慨叹民生的艰危而隐射着社会的病处,方才使通篇文字找到落实的地方。 尚可提及的,是钱歌川拈取东京银座、伦敦东区来同天桥作比,并非无端。他 是在日、英求过学的,风下的萍踪会久印在浸情的字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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