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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者歌于途
――方令孺的《琅琊山游记》
写山难工,无从尽其貌也。故求逸笔草记印象。范成大之于峨眉,袁宗道之于
上方,徐弘祖之于雁荡,莫不如此, 惟以详略为异。
方令孺记皖东的琅琊山,笔法亦相仿佛,而性灵之美实在又印着公安派的影子。
因她是安徽桐城人,就躲不开梁实秋的那句话:“桐城方氏, 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
次于曲阜孔氏。”着眼文章,方望溪、姚惜抱之流对她,亦影附不去。
方令孺的琅琊之游,有慕古的缘由在。欧阳修的一篇《醉翁亭记》,四百字,
抵得多少山志!他还写过一首五古,咏醉翁亭。有句云:“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
眠。山花纵能笑,不解与我言。”恣情山水间,醉翁安能不疏狂呢!近九百年过后,
方令孺来写琅琊山,一缕浓浓淡淡的醉意仍偎紧她的心。在篇首的一长段周旋文字
里,她引过一副联语:“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萧散的文调已隐在
其中了。逝风残梦久逐着醉翁的白头,也飘入她的文章。梁实秋在回忆方令孺时,
说她“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这同她游山的欢畅态度真要分开来看。
琅琊山行,在方令孺的笔下有屐痕可寻。读,如见她遥指春山而心有所仪。以
游踪为脉络,写景虽能近真,臻佳境却不容易,叙述平淡,形同记流水之账,反使
山水失色。方令孺仰拜缪斯,唯美,有新月派的诗风,对景物的感觉优于常人,又
迎送着多情春草、含绿山野,飞花远随流水香,恰是她用笔的地方。丰乐亭下幽谷
里细竿宽叶的丛竹,有松亭边漫淌在乱石间的酿泉,薛老桥头纷垂于清溪上的草木
与藤萝,园的兰花和竹林,覆野的柴胡、桔梗、何首乌,皆来装点琅琊,更有红色
的野春鹃、紫色的野丁香开遍一山,入文,满纸飞香,犹似详解醉翁太守那十几字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春花春草摇曳在女诗人悠恬的梦中。她说:
“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有比醉翁丰乐
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阔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
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
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的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
一样浸到心上去。”语境清新而情调别样,读李清照、朱淑真词,所得之境差可近
似吧。
辋川风致终难掩却心底的凄郁,月色也最易撩惹恼人的哀怨。清辉照着对面的
高崖,“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
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楼外有栏杆可以看得很远。
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
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
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
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
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
又从草上悠悠的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
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的心事!我好
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月色山中,怅
叹人世的苦闷,意境愈近婉约词。景致楚楚可依,方令孺内心的那缕”淡淡的哀愁”,
像飘在纸面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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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山的胜处在她看,须向一山草木深处去寻。醉翁亭、丰乐亭反似不及坡岭
上啸风的枫槐杉栗牵人目光(我未曾游皖东,故不识二亭面目,只在蜀中眉山苏氏
故宅看过东坡书《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碑刻)。临泉的亭影只在眼前一掠,
逝去了。以方令孺的敏感和聪慧,岂会疏于不经意?过亭而默诵“风流人已远,同
乐到如今”的石上诗,兼思及那位宋时的醉翁“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
的放旷样子,情见乎辞,只“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一句,
就把意思写尽了。
由龙潭西去,方令孺和游伴各依趣味去拾凤凰山石,“有喜欢形式方重可做图
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
空可作小石山玩的”。这本是闲来的一笔,我读至此处,忽然想起梁实秋说她晚年
的那番话:“我来台湾后,在报端偶阅一段消息,好像她是在上海杭州一带活动,
并且收集砚石以为消遣。从收集砚石这件事来看,我知道她寄情于艺苑珍玩,当别
有心事在。‘石不能言最可人’。她把玩那些石砚的时候,大概是想着从前的日子
吧?”我要加说一句,她或许还会长忆旧游,遥听琅琊山中远去的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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