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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的行吟 ――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 数载的寒暖过后,富春江湛碧的波光还浮映于我常忆江南的梦境。踏绿上鹳山 的幽趣、子陵钓处的闲雅,对人缓缓地讲起,似乎都在称羡。我又何不心赏于此境 呢?默想中,仿佛又坐入春江第一楼斜耸的古檐下,向着漆柱上那几副清雅的旧联, 拍栏而诵,或是细品着碗中浮绿的香茗,飞出目光,从隔水的青嶂和澄明的风影间 去漫寻黄子久残遗的画迹。 由鹳山下来,尚余下一些时光,并不急于踏上径返杭州城的路,就顺着临江的 一条柏油道朝西走了一程,似又步入江村的画境深处。岸野的碧树和江上的行舟都 披闪沃田里菜花的金色,若要添几个载笑的游春人或是担茶的翁叟,乡味所浸,诗 情怎会不到呢? 折入一条瓦屋相依的老巷,停在郁家那扇漆色剥退的宅门前。双层的楼屋高过 旧院墙,而耸出的那株美洲核桃投下的一片轻阴,却像在近衬着江流的颜色。在对 我点头微笑之后,应该称为郁达夫长媳的陆费澄在檐下的木椅上坐定。入郁家四十 年,已近暮龄的她,可供思忆的旧事、可供牵情的感念总该是太多了吧。一旦闺秀 的味道和书卷的气息也融了进来,则使她的忆想实在多添些忧郁的诗意,怀恋的深 长也尽够我这异乡人领受的了。陆氏说,郁达夫写《钓台的春昼》时,回到家里住 了半月光景。听了这话,晚寝的郁达夫在楼灯前伏案的影子宛似可见。人虽远了, 犹若听到颤响于他心底的微音。 由富阳西南行,越过近百里的路程,即至桐庐。郁达夫写到的那处钓台,正隐 在微茫山水间。我对它的登眺,差不多全因了郁氏做成的叙游文字。 郁达夫的游记在现代文学史上,理应坐一把交椅。他的录游踪、摹风光,尽运 用着“中国旧诗词里所说的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等诀窍”,情景兼到真如他下笔前 的意想,而节奏的疾徐、韵味的浓淡皆调和得同山水一般的自然,字句间深浸的越 人才调也飘逸得可想,性灵天赋却断非袁中郎、张宗子一类旧式名士所可与比拟的。 他的游记,又以抒写家乡风物的那些篇翰拔萃。在这中间,《钓台的春昼》尤近我 的此种感受。 论起旅行的写生,郁达夫较倾心于公安、竟陵两派小品的逸致,“大约描写田 园野景,和闲适的自然生活以及纯粹的情感之类,当以这一种文体为最美而最合”。 细密、清新、真切,是他所追慕的文境,而视清新为至上。他在往严陵濑去的路上, 踏入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醉赏着青峦下的桑麻沃地,以及随着几声微微的 水浪的清音渡到印着月痕的桐君山下,此番游迹的描状直似在绘着秀静清美的图画。 七里泷一段水光山影,用笔极简而景色宛然,是我常常要默诵的。比方这几句 散淡的白描:“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 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暮春,吸引着蜂蝶。” 又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 有两样。”富春江是以“风景的整而不散”和子陵耕钓旧事出入他的文章,而江岸 上的严光古祠,却又荒寂幽昧得让人悚然:“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个 大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 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 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 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 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去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 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触着此种风景,真如听到了含着 荒凉古意的商音哀咽,使寻胜的心尽在清婉的调子里沉着。我游过的严陵山虽在祠 宇的精整上不复旧日的颓象,而岩谷的清景和江岸的翠色却还一样。我素来偏爱欣 赏古建筑在夕照中独显的苍凉美,就不免觉得,像郁达夫这样来写钓台,并世似无 第二人。严陵遗迹已经涵着郁氏散逸的情致。我的寻常笔墨也曾向子陵幽栖的涧壑 涂去,就更加知道,《钓台的春昼》中那些清丽的描画和冷静的抒情,极难学得。 同他不久以后写成的《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来比,情感是半隐在景物的后 面去了。 mpanel(1); 昔年读林非先生《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见得这样的话:“在五四以来的散 文中,朱自清的散文是最擅长描写山光水色的,然而郁达夫的这些小品,也并不比 它们显得逊色,而且有着自己的特点。他不像朱自清那样,反复细致地去比喻和描 写,他只是抓住对山光水色最深切的印象,用清新秀美的文字,写得那样富有气势 和神韵。”看过这一段论说,更易于理解郁达夫游记中“艺术的手腕”是脱胎于萧 爽情志与明秀烟霞的道理。“所以欣赏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赏艺术与 人生的心情”,恰是他访山问水、采风探俗时所切记的。我仿佛溯上去数十年,看 到怀卷行吟于富春江边的郁达夫,清瘦的身影缓移着,一缕江风飘起他灰色的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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