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淡写禅家意 ――张恨水的《敦煌游记》 敦煌的千余石室,高筑一座永恒的释家之城。佛塑壁画的灿烂,在气象上是要 压过苍茫戈壁的。从前我想,敦煌宜看不宜写,把极浓的笔墨用上去,都仿佛淡得 若无。可是一个有心的观者,又总不免要为它动笔。不是要来做一个佛国的虔拜者 或文化的讲述者,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所感放到纸面上,虽则庄严的佛像似乎并不需 求谁来将这段文字补入历史。 张纪对我说过,他的祖父张恨水两次作西北之行。前一次在三十年代初,刚写 完《啼笑因缘》,便去那里亲见灾民之苦。他的长篇小说《燕归来》就是那次旅行 的一个收获。后一次是在1956年,全国文联组织作家、画家去西北参观,他随团前 去。到了敦煌,受到常书鸿的夫人李承仙的接待。这篇文字,便是此行写下的。张 恨水一生三千万言,散文之数,十居其一,可是常人只把他当小说家看。说到他的 散文,单以量计,又有几人能抵?此篇《敦煌游记》,虽是游述,更带着娓语的味 道。临着敦煌的盛大气象,性缓,落在文字上,调子也是平畅的。说佛谈画,兼顾 旧史上的一点轶事,散淡的心绪不是浮在字面,而应该是从气骨里透出的。看他笔 寄禅家意的从容样子,足令我们入胜。 数十年过去,敦煌的情形时下也还一样。张恨水讲,“尤其是明朝,嘉峪关以 外,就视同化外”,不知几度春秋,偏译的影子仍是不去。依我的兴趣,更喜欢这 种旷莽的气韵。不见水和树――至多在山壁前立着一些白杨。平展的戈壁,高远的 天穹,似在看一幅明澈、干净、简约、苍雄的画。目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像穿过厚 厚的历史,悄悄在幽暗石窟的佛身上落定。在这走马观花式的一瞥中,历史如一把 沉重的熨斗,在心间烙下深深的纹印。作为初来者,张恨水的感觉是同常人相近的 :“我们把佛窟看了,这里画的怎么样,以及塑的怎么样,我们自觉程度浅,还谈 不到……”实则他在下面讲的,我读来都有兴味。写言情的小说,是他之所长,能 在这千佛窟前发一点议论,亦不会为终日洞中摹画的张大千所笑。 单看千佛洞这个名字,就知道它的丰厚。我昔年游它,回头一望高大的佛阙, 遂叹自家手笔的无力,连开头一句都踌躇难下。其实,观佛是须心静的。万勿祈望 在上的佛祖真能赐予什么,哪怕只是一丝灵悟。所谓神喻――那种融合在历史空气 中的智慧的声音,常常在无意间领受。张恨水就是在此番境界中闲闲地看,慢慢地 谈。巨型的佛陀到了他这里,似乎减尽威严而表现着近人的态度。十丈佛身也只需 以平常的眼光打量。“走进洞去,也是很大一间殿宇,可是石壁都没有图画。朝里 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么悬下来,我们还不能望见。挨着袍子边,朝上 看去,是洞内凿成七层高的佛窟。这高的窟,就是里边光立着一尊佛像。这佛身披 着袈裟,模样十分和气。这是一位释迦牟尼的像……”我过去写文章说道,在敦煌, 遍扫群窟,此尊佛是最大的,虽是弥勒面目却近于释迦,同张氏的这一段稍有异同。 可是入洞看佛的感觉并无分别。这样高的禅窟,当然要容这种巨佛在里面。佛法无 量,必得顺眼望上去,才可看尽它泰然的样子。张恨水所见的另几尊佛,我也还记 得。卧在众弟子面前的释尊,最动感情。他这样写:“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个庙 门……洞内,为一张睡榻,两头都不空,上面睡了如来佛。身子有两丈多长。睡容 为一手长垂,覆盖着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着自己的右额,双目微闭,似睡未睡, 这个像塑得很是不坏。身后站立七十二弟子,其像高不过二尺,环立在如来佛身边, 都没有快乐样子。”在他通篇的叙述语中,惟此段较详,真近小说家言。泥质的佛 塑给他这么一来,也就添些血肉情感上去。威神光明之躯,落入描摹平凡物事的文 字间,清梵也无妨当作俗世的唱曲来听。 mpanel(1); 塑佛之窟密列崖上,只有用蜂房来形容才合适。张恨水的文思不求绵密,落墨 疏疏,要紧的地方却已讲到。塑像以外,壁画方面也多所涉。隋唐五代至宋,各个 让他点出画技上的特色。他大约更看重佛窟两边墙上的供奉人。举唐画的例子, “男子头带乌纱,身披着长袍,异常宽大。至于女的头发,都是头上梳一个圆圆的 发髻,束在头顶当中,外穿一件半长的长袍子,下面露着裙子尺把多长”。简直是 当时人物的写真。比起佛塑来,多的是人间生活的情味。说他们是开窟造像的捐资 人,也不失根据。我更喜欢的是衣带飘飘的飞天,这是敦煌佛画最浪漫处。像是叫 张恨水从笔下略去了。这也毫无可怪。他说过:“敦煌要谈的事情是很多,这仅是 我草草勾画出的一个轮廓。”余下的,我们可以在游后补进去。有这样一个大致的 轮廓在,恰如得了可供结跏的须弥座,笔写敦煌也仿佛成了入山隐修。西域僧人谓, 傍暮,见鸣沙山金光万道,认作佛地。恍惚之间,这片灵光疑是在纸页上灼灼地闪 了。 张氏身临巍巍禅窟,不挂怀,少谈佛理,多论性情,文章自有做派。目无凡圣, 才随意;而他的信笔评说,又尽显一番道心了。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