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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琐忆 ――孙伏园的《长安道上》 我在数年前,坐入黄河船中走陕县至潼关一段的情景,到了今天也还记得。黄 河水清清的,豫晋岸野无不以沙塬的异样风光打动驰眺者的心。深居于崤陵函谷的 窑洞人家,村园门巷多相似,流水绕疏篱。乡民黝黑的脸膛久刻着河上的风痕。我 在某天的黄昏,登上一座峻阜,远处的伏牛山与近些的中条山各峙大河的南北,载 着粼粼波光的黄河静卧在橘红色的夕晖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古诗意 蓦然入心。游而归,我也记下在这一段途中的所得,只是把这些文字同孙伏园的《 长安道上》放在一处看,就差逊一筹了,虽则都是朝那里的风物落笔。 纵使摹景,孙伏园也在秉持着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创作守则。一路行走, 他收拢着感情,以学人的精神姿态将大河岸边原状的风貌讲述得从容不迫。他的离 京入陕,是有一个大致顺序的。火车只能开到豫西的陕州,接下到潼关的一段,则 要弃旱路改走一百八十里的黄河水道。大概因为我常要坐火车出京的缘故,对必应 行过的燕赵大地的景象,虽能熟见却无力写好它,而孙先生只几笔下去,这片乡野 风光就很入画。车窗外面的夏景并不白白地从他的眼前飞逝呀!“火车出直隶南境, 就见两旁田地,渐渐腴润。种植的是各物俱备,有花草,有树木,有庄稼,是冶森 林花园田地于一炉,而乡人庐舍,即在这绿色丛中,四处点缀,这不但令人回想江 南景色,更令人感得黄河南北,竟有胜过江南景色的了。”我读到的全是诗的风味。 疏疏落下的几行字,是他斜倚车窗低语出来的吧!对风景的艺术感悟在他是不缺少 的;行于路上的他,更专情于现实的人生,且在清清波光的映衬下,倾心去记录黄 河人平凡的生活实景,故能在一段山水文章中透示出厚重的社会学的意义。 船过黄河,延眺两岸秃裸的高山,必会冀望种植成片的洋槐柳树上去,比起止 谈风月,这更有实际的功用。河水在舷边流得匆匆,孙先生的思绪也随其不息,专 意计划着沿岸的森林事业。“这不但能使黄河下游永无水患,简直能使黄河流域尽 成膏腴,使古文明发源之地再长新芽,使中国顿受一个推陈出新的局面,数千年来 梦想不到的‘黄河清’也可以立时实现。河中行驶汽船,两岸各设码头,山上建筑 美丽的房屋,以石阶达到河边,那时坐在汽船中凭眺两岸景色,我想比现在装在白 篷帆船中时,必将另有一副样子。”他仿佛同古来的文人一道谋虑着治河的方略。 孙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的所望,数十年后是部分地如愿了。我游过的风陵渡至三门峡 大坝一段,最可见出治理的实绩。黄河之水到了这里,真如上古的无名诗人所歌 “清且涟猗”。而在其他河段,则常能见到枯涸断流的苦况。我有一年从飞机上望 下去,河域竟成了茫无边际的沙野。看来,孙先生昔日游河时生出的担忧,断非杞 人之虞。 孙先生说:“游陕西的人第一件想看的必然是古迹。”此种情况于今未变。关 中的帝陵,对于游人的魅惑似乎要大于它的山水。只怪“累代的兵乱把陕西人的民 族性都弄得沉静和顺了,古迹当然也免不了这同样的灾厄”,故使前来游景的孙先 生微微地起了一点慨叹:秦都咸阳遭项羽的火焚,早已变了样子;唐都的遗影在长 安城里也几乎看不见。说到古人陵墓,更添失望,“秦始皇的只是像小山的那么一 座,什么痕迹也没有,只凭一句相传的古话;周文武的只是一块毕秋帆题的墓碑, 他的根据也无非是一句相传的古话”。他想起胡适之的主张:“孔子的坟墓总得掘 他一掘才好,这一掘也许能使全部哲学史改换一个新局面。”但依着经验,发冢是 极费斟酌的事情。到了眼下,汉唐帝陵大多原样屹立在渭河平原,不曾动一动砖土。 mpanel(1); 游于途,孙先生自觉看的古迹虽不算少,但大都引不起好感,反把从前的幻想 打破了。同游的鲁迅也说“看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 假定他们有预知数十载的神通,看到西周的丰镐旧墟和秦陵兵马俑坑的今貌,当会 另抱一番态度吧。 览古之外,孙先生加意用笔的,是陕西艺术空气的厚薄,并由唐人诗画的遗风 而寻索着其时美术方面的情形。剧社的演出殊为他所关心,竟至连凤翔府盛产的烈 酒也有兴致一记。盖因“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李太白的风流不散。从这洋洋万言中, 差可读出风土志的味道。孙先生的情趣大约是在山水之外的。 说一点求疵的话。文章的有些地方尽可以就简。比如写黄河船夫与易俗社这两 大段,当年若叫我来做此文的编辑,恐怕会提起朱笔删削一些下去;但事情常常又 是两面的,一字不动,正无妨令读者从拉杂的琐闻中体会一点史籍所无的俚趣。照 此看,这篇《长安道上》虽冗冗而多述,也能乐读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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