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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马可 作者:饭饭 我们终日沉湎于这种生活,不停地折腾,不停地忙碌。我们用种种所能想见 的方式,来掩饰心灵深处的不安,排遣随时可能来袭的无穷无尽的空虚。 我们从不去想明天,我们只祈求这个夏天过得快些,再快些。 我和马可已经筋疲力尽。尽管我们谁都不肯说出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在心底 承认: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 *** 丁艾: 那些药没有用。太迟了。我偷偷去看过一个中医,他说我已经…… 丁艾,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从前看见电视和小说中的女孩子为 此而自尽,总觉得她们好傻,好软弱,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现在自己也这样了, 才知道活下去真是太难了。父母会恨死我的,我丢尽了他们的脸。 丁艾,我现在不恨马可。我最后翻阅一遍他给我的所有信件,依旧感动得泪 流满面。我想我是爱他的,真的,我不再羞于说出“爱”字了。他给过我一段多 么美好的日子啊,我每回想一次就幸福一次。而那件事……其实那件事本来可以 避免的,它的发生只因为我太犹豫,太犹豫了。我想清楚了,我恨马可是因为我 想推卸责任,我知道我……有些情愿的,我怕失去他,可我还是失去了。我现在 不恨马可,一点也不恨他,是我自己造成这种局面的。马可给我的信,我的日记 还有你给我的药和说明,我全部销毁了,我不愿连累你们,这一步,是我自己选 择要走的,不怪你们。 丁艾,谢谢你一直帮我。虽然他们都说你们很坏,但我知道你和马可其实都 很善良的。 丁艾,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离开这个我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的世 界。不要担心,我走的时候会很幸福很快乐的。如果有来生,我还会愿意和你们 在一起。 永别了,丁艾!我向你挥一挥手,你知道我在微笑着,不是吗? 小敏 x月x日 丁艾傍晚时分回了趟家。她打开自己的房间门,发现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淡 蓝色的信封。这是赵小敏的信。丁艾心头掠过一朵不祥的阴云,淡蓝色的信封与 信笺,这是赵小敏的一贯风格。 丁艾打开这张沾满泪痕的淡蓝色信笺,读了一遍,她不明白赵小敏在说些什 么,她笑了;她又读了一遍,这次她明白了,赵小敏要自杀。 赵小敏要自杀! 丁艾被生活消磨得略嫌迟钝的脑筋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看了一下日期:信是 昨天寄出的。 天!她怎么…… 丁艾把信往兜里一塞,转身就往赵小敏家里跑。 “小敏!小敏!”丁艾使劲地敲着门,“小敏!快开门呀小敏!……” “别敲了,没有人。”对门打开了一道缝,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 “阿婆,您知道他们上哪儿了吗?”丁艾焦急地问。 “你是小敏的同学呀?哎!这孩子,作孽哟!”左手提着一串红色念珠的邻 家阿婆把门又打开了些,“赵老师今天早晨叫小敏吃饭,一直没有动静,敲着小 敏的门叫了半天,后来觉得不对头,就硬把门给撞开了。这撞开一看哪,啊哟哟, 可了不得了,小敏那孩子躺在床上,小衣裳穿得齐齐整整,手边搁着一个空药瓶, 脸上好象还在笑呐。赵老师上前一摸,身子都冰凉了,气也没了,还留了一封什 么……什么……” “绝命书!” “啊对,是绝命书。赵老师夫妻俩当下就哭得死去活来,不甘心,赶紧送医 院,医院看了一眼就说:”还送来干嘛?都死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怜赵老师就 这么一个孩子,平时多疼她呀!这孩子,也不知做了什么孽,平时看着秀秀气气, 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姑娘,嘴又甜,又聪明,好好的怎么想不开呢?……“ “阿婆,那您知道赵老师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吗?”丁艾打断邻家阿婆的话, 她实在等不及了。 “现在?”邻家阿婆收拾起琐碎的思绪和慨叹,仔细地回想着赵永富一家的 行踪,“赵老师中午回来过一趟,匆匆忙忙的,后来就走了,一直也没回来。不 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邻家阿婆抬起昏花的双眼,发现那个性急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mpanel(1); “哎!作孽哟!”阿婆叹口气,捻动手中的念珠,关上了门。 “马可!你告诉我,你来找我那天,离那事发生有几天了!”丁艾一头撞进 马可屋里,气喘吁吁地问。 “什么事?”低头摆弄着吉他的马可不解地看着丁艾。 丁艾一把抢过那把难看至极的吉他,往马可床上狠狠地扔去:“什么事!就 是你和赵小敏那事!” “不是说好了再不提这事了吗,怎么又提,都过去快两个月了……”马可有 些生气。 “告诉我!”丁艾都要哭出来了,“马可你告诉我,听见没有!” “五天。” “你混蛋!”丁艾的泪水终于迸发出来,“你他妈的混蛋!你害死赵小敏了 你知不知道……” 丁艾从桌上抄起一本词典,使劲地往马可身上砸去。 “丁艾,别耍脾气。”马可死死地捉住丁艾的胳臂,“你说清楚,赵小敏究 竟怎么了?” “你这个混蛋!你放开我……赵小敏她……自杀了……” “不可能。”马可狠狠地盯住丁艾的眼睛,“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你以为解决了吗……你以为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吗……你这个白痴,蠢货! ……五天……那药根本没用……来不及了……” 马可顿时无话可说。五天,他经过了一个充满矛盾与苦痛的漫长的斗争过程。 他本该做得彻底,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畅快地活着,一切难堪、伤 害……全由赵小敏一个人担着,是死是活与他无关。这不正是他最初的目的么, 几乎就要达到了,可他竟会放不开。他去求丁艾之前,甚至更早,就很清楚他的 行为可能会给赵小敏带来什么,只是他从来只积累了制造事端的经验,没有过解 决事端的经验。他单纯地以为那样就足以使那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他单纯 地以为那样就足以给赵小敏心中的伤痕以或多或少的抚慰,让赵小敏走出自己精 心为她准备的阴影。 “你确定……她死了吗?”马可艰难地发问。他知道这只是徒劳的挣扎,答 案很明确地展现在他眼前了,可他忍不住要为自己保留一丝侥幸,些许回旋的余 地。 “……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收到……她的信然后……去她家……她家已经……已经没有人了……她 邻居告诉……我……她昨天……昨天晚上……死……” “信在哪里?快给我看!” “在我兜里……” 马可松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丁艾,掏出那张揉皱的淡蓝色信笺。展开。看。 空气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知了知趣地停止了嘶叫。向晚的风不肯稍作停留, 从窗棂顺势溜走。白天积存的暑气被步步逼近的黑暗丝丝缕缕地抽去。冷。丁艾 开始平静。她抹去泪水,站在越来越暗的小屋中,看着马可。她清晰地看见马可 的眼光迅疾地黯淡,黯淡下去,清晰地看见一种晶莹的液体缓缓地,缓缓地充盈 马可的眼眶,清晰地看见一星奇异的光亮闪烁在马可的脸颊上。 “你哭了。”丁艾说。 “没有。” “你哭了!”丁艾大怒,“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害死了她!你没有勇气面 对!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 丁艾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马可站在了丁艾面前。 “丁艾,”马可哽咽地说,“你听我说……” “我不会听。”丁艾躲开马可发红双眼的注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 永远都不会再听了。我不想看见你,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丁艾咬住唇,冲出马可的小屋。她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我再也不想看 见你!”丁艾刚才说。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丁艾强忍住回头的冲动。马可,以 及那个闷热的东西走向的小屋,哪怕就只再看一眼,也会让看似决绝的丁艾全盘 崩溃的。 “阿水,别贪玩啦――回来吃饭喽――” 一个身形消瘦嗓门却大得惊人的女人拉着悠长的调子呼唤着她的儿子。 丁艾远远地看着她模糊的背影,想起了丁正海和,张娜。 *** 你可以无视我的存在 但不能拒绝我的关怀 你可以嘲笑我的现在 但不能讥讽我的未来 你曾经说我太不实在 你说得对可我并不想改 你总是说我倒霉活该 于是你离开我说要寻找真爱 亲爱的当我看着你离开 我无法驱散心中的阴霾 他们说这是个孤独的年代 我以为至少还有你值得让我信赖 虽然生活潦倒过于难挨 我们可以重新安排 亲爱的当我看着你离开 我无法逃脱你带来的伤害 他们说这是个冷漠的年代 我以为至少还有我能够让你依赖 即使希望渺茫没有光彩 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亲爱的当我看着你离开 我无力抵制生活的无奈 我想说这是个摇滚的年代 人们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尘埃与买卖 我独自守着爱的残骸 不能哭泣不能死去 只好歌唱只好歌唱 ――马可《摇滚年代》 *** 马朝阳带着满腔热情来到陈庄那年,只有十八岁。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他年少丧失双亲,是党和人民把他抚养大,他年轻 的心一想到这点就激情澎湃,不能自己,他要作出自己的贡献。于是他在本县的 地图上找到位于最北边的村子――陈庄,又翻了翻县志,发现县志上关于陈庄的 记载少得可怜。他决定了,就去陈庄,办一个小学。 在等待上级批准的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美好的明天:那些朴实的 村民怎样欢欣雀跃;那些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怎样如饥似渴地学习;小学校怎样一 步一步地扩大规模;有记者闻风而来,有教师慕名而来;十年后个个成材,回来 建设家乡……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停在夕阳掩映的路口,马朝阳扛着自己简单的行囊,下 车,马上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光着脚板,精瘦精瘦的老头。 “是马朝阳吧?”老头问。 “是。” “跟我走吧。” 这老头是来接他的村长。马朝阳看着他轻捷的步伐,不禁对他充满了好感。 他们走啊走啊,走过一条河,又走上一条狭窄的曲里拐弯的山道。 “还有多远哪?”马朝阳累坏了。 “不远。”村长说,“翻过这座山,再走上六七里路就到了。” 他们一直走到繁星点点流萤满天,才远远地看见一排攒动的火把,那是会聚 在村口等待马朝阳的好奇的村民们。 那一夜,在疲惫感动和希望中沉沉睡去的马朝阳并不知道村里的年轻姑娘们 兴奋得难以成眠,而后生们嫉恨得无以复加,在梦中不约而同地磨牙。 姑娘们的兴奋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娘 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整个青春和生命都虚掷在这里,出生、成长、嫁给村里的某一 个后生哥、生若干个孩子抚养之、孩子们成长、孩子们或娶或嫁……这是村里的 女人们最经典最成功的一生,却不是村里的姑娘们最向往的一生。她们想离开这 里,而离开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嫁个外乡人。如同经过一个个漫长的周期才羞涩 地在夜空作一番短暂驻留的彗星,这种可能在陈庄一代代少女心中是可遇不可求 的遥远的梦幻,随着年龄的增长被无可奈何地淡忘。上辈人中偶尔出现的远嫁的 女子,被传说得有如仙姑,活在姑娘们的想象里,在夜深的时候润泽姑娘们的心 扉。 后生们的嫉恨也是情有可原的。这个闭塞贫穷的村子里很少出现外乡人,姑 娘们便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没有哪个正常的外乡姑娘愿意嫁到陈庄来,陈庄 只好经年累月地自产自销,虽然经常要有个把光棍,但总体上还是维持了供求平 衡的局面,后生们因此十分安心。现在突然来了个城里的后生仔,长得白白净净 斯斯文文,又会读书写字,眼见得姑娘们的心都乱了。别的姑娘心乱也罢了,偏 偏自己暗自相中的那个也乱了,万一……怎么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老光棍, 这些后生们就不寒而栗,心中充满隐晦的恐慌以及对马朝阳的阶级仇恨。 马朝阳在一间破庙的后堂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前堂香火缭绕,后堂有几个 孩子一边好奇地望着马朝阳一边用袖子抹去浓淡不一的黄色鼻涕。必须承认,马 朝阳的事业开拓得很不成功,进展得很不顺利。马朝阳没有任何经验,手忙脚乱, 事倍功半,当初的美好愿望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比马朝阳初来陈庄时所走的路还要 多出不知多少倍来,马朝阳经过一番生活的磨砺之后,不禁有些泄气了。他已经 明白自己对这帮孩子而言,意义不是十分重大,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对那帮成天在 庙外打闹的姑娘而言,意义就不同一般了。他的心里确实有了一个陈庄女子,她 不是庙外那帮姑娘中的任何一个,她是每天沉默地躲在门后听他讲课,有着一双 漆黑大眼睛,模样清秀的那个。 也就是说,马朝阳爱上了陈慧娟――陈庄人公认最灵秀,最美丽的姑娘。 马朝阳和陈慧娟的恋情很快被眼明心亮的陈庄人发现了。他们无一例外地反 对这件事,千方百计地企图拆散这一对陈庄有史以来最般配的情侣。陈庄人见不 得这种完美,这会勾起他们心中的酸楚。陈慧娟是陈庄的宝贝,理应一辈子呆在 陈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陈庄人普遍的心态。 正如许多爱情故事所刻画的那样,马朝阳和陈慧娟在重重阻力下更加相爱, 更加难舍难分。他们灵活地躲开无处不在的窥视的眼睛,甜蜜地相聚。陈庄人被 他们脸上不加掩饰的与日俱增的幸福所激怒,马朝阳住的屋子周围堆满了仇恨的 石子,陈慧娟住的屋子门上挂着一把愤怒的铜锁,陈庄资深的巫婆和巫师不懈怠 地念着咒语。终于,在马朝阳来到陈庄的第二个年头刚刚过去的某一个阳光灿烂 的春日里,陈慧娟被父亲痛打一顿,反锁在屋里,打算第二天把她强行出嫁。那 一夜,马朝阳熟稔地捅开了门上的锁,带上陈慧娟,永远地离开了陈庄。 同一年年底,十八岁的陈慧娟和二十岁的马朝阳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名叫马可。 马朝阳和陈慧娟在另一个村庄,过上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马朝阳做了村 长的文书,陈慧娟在家中带马可。这一对外乡来的年轻夫妇,被许多人羡慕着。 村民们一方面本能地排斥、猜疑他们,一方面又暗自地喜欢他们,他们看起来整 洁,体面,彬彬有礼,对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很尊重,村民们感到莫大的 满足。 这样过了五年,马朝阳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一见阳光就泪流不止,不停地出 冷汗。只需一点光线,马朝阳身上所有的汗腺便着了魔似的,齐齐启动,疯狂运 作,马朝阳就只有迅速地干瘪下去,像一枚风干的梅子。 村长辞了马朝阳,村民们躲瘟疫般地躲着这一家三口。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地 听说了马朝阳和陈慧娟在陈庄的事,他们认为是巫婆巫师的咒语直接导致了马朝 阳的病。他们谈“马”色变,不断清算自己的思想,在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面前 忏悔、祷告,生怕自己也遭受惩罚。他们成天摇着扇,小心侍侯自己的汗腺,防 止它们过度劳作。一段时间以后,村里的男女老少肤色普遍白皙,而稻子收成普 遍减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朝阳的病丝毫不见好转。那些所谓的祖传秘方、偏方把 马朝阳治得性情古怪脾气暴躁,把这个家治得负债累累举步维艰。陈慧娟迫于无 奈,决定进城找工做。她花钱请一个好心的独身老头每天给马朝阳父子做饭,熬 药,平常再洗洗衣服。陈慧娟把这一切都安顿好,毅然进城了。 陈慧娟不在身旁的那些日子里,马朝阳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是马可。马朝阳 在挂满黑色布帘的家中教马可功课,给马可讲他百无聊赖时编的故事:一只狼爱 上一只美丽的兔子,一只熊请苍蝇吃咸菜等等等等。马朝阳很快发现这个刚刚开 始记事的孩子秉承了他和陈慧娟的几乎所有优点:聪明,敏锐,领悟力强……尽 管他早就对马可的天赋有所察觉,他还是没料到马可会这么出色。马朝阳昏暗的 生活于是有了一点光亮,他倾尽全力地教导马可,在马可身上实践他当年的教育 方针和方法,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理想的召唤,感受到了驿动青春的余温。然而这 光亮是微弱的。马朝阳不得不经常回到沮丧的现实中来,他的病没有什么大起色, 他仍旧只有在黑暗中才是安全的、正常的,而阳光,随便哪一缕阳光都能以无坚 不摧的气势刺痛他的双眼,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效率榨干他身上所有的水分。 “马朝阳”,多么可笑的三个字,构成了对他多么绝妙的讽刺。享受阳光的权利 就这样失去了,支撑家庭的能力就这样失去了,陈慧娟的陪伴就这样失去了,甚 至来不及明白为什么,就这样几乎失去一切。马朝阳觉得窝囊,觉得羞耻,却又 无可奈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所能做的只是对着马可喋喋不休地诅咒,诅咒 每一个人,包括陈慧娟;他所能做的只是把马可推翻在地,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打 马可;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扔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去,大声哭嚎。他所能做的 就只是这些而已,它们除了给马可幼小的心灵添上一道新的伤痕,增加一重新的 阴影之外,起不到任何肉眼可见的作用。 陈慧娟每两个月回来一次,带回钱、药,为父子俩买的零星东西,又行色匆 匆地离开。她每一次带回的钱都要比上一次多,而且数目逐渐大到村民们无法想 象和接受;马可显而易见出落得愈发俊秀洋气,把村里其他孩子比下去一大截; 陈慧娟每次回来都打扮得十分光鲜,让村里各个辈分的女人艳羡不已。 这很不对头。村民们心想。马朝阳一家该过得比自己苦哇,怎么现在反倒比 谁都强。 村里的人们通过三五成群随时随地展开的讨论,广积累、深分析、挖根源, 最后默契地对陈慧娟的职业和人品产生了怀疑。他们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达成共识, 心平气和地回家了。 “等着瞧吧,长不了的,迟早的事。”他们安慰别人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很快传到马朝阳耳边,马朝阳一开始还能置之不理,后来 传闻越来越多,有声有色,仔细一想,那些猜疑又完全合理。他一腔苦闷无从倾 泻,只好在马可面前不断地诋毁陈慧娟,把陈慧娟带回来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当然,马朝阳的喜怒无常只是马可生活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村里人的羞 辱。马可每天到好心老头那儿去取饭取衣服的时候都会有一大帮的孩子在后头起 哄、扔石头、吐唾沫,而看到这一幕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制止,相反还用赞许的眼 光默认了孩子们自发组织的这场对假丑恶的打击运动。 没有人考虑过这些会给马可带来什么,没有人想过马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甚至没有人想过马可会反抗,会报复。在夜间死得无比惨烈的牲畜,被来历不明 的石头砸得随处是伤的孩子,不知何时挖就的布满棘刺的陷阱,被糟践得乱七八 糟的田,甚或是一条突然出现在家中的蛇……村里除了一向命硬的好心老头以外, 每家每户都要不时地遭受一些这样的无妄之灾,长期下来人们竟习惯了。或许是 因为马可做得过于完美,或许是因为人们眼中的马可过于弱小,或许有些别的原 因,一直到五年以后马朝阳一家搬到城里,生活显得过于安宁了,才有人把马可 的名字和过去那些平白无故降临的小灾祸联系在一起。 村民们到底也没等到那件“迟早的事”。 陈慧娟不仅在城里有了房子,还把马朝阳、马可的户粮都迁到城里,给马朝 阳请最好的医生,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这么高的成就只在五年之内就达到了, 时间确实短了些。 陈慧娟做的是酒店舞女。 帝都大酒店是城里的第一个豪华酒店,陈慧娟进城那会儿碰上帝都招聘女服 务员,于是面试,于是入选,于是一直呆在帝都。陈慧娟以自己的美丽、聪明和 过人胆识很快得到了高薪与高职位,并由此认识了许多经常出入帝都的当地官员。 要说陈慧娟在过去的五年中没有做过那种事,那是谎言,因为陈慧娟太需要钱; 要说陈慧娟是风尘女子,那也是谎言,因为陈慧娟从来没有失去过她的尊严。且 不说帝都里上上下下的人个个尊重陈慧娟,就是那些出了钱得以暂时拥有陈慧娟 的风流人物也对陈慧娟油然而生敬意。 可是马朝阳固执地不肯原谅陈慧娟。 马朝阳不能容忍陈慧娟是一个舞女,尤其不能容忍陈慧娟做过那种事。他鄙 弃陈慧娟,悔恨自己当初看走了眼,但是又依旧深爱陈慧娟。他一看到陈慧娟就 咬牙切齿,用最无情最阴毒的语言把陈慧娟赶离自己的视线,然后心神不宁,牵 肠挂肚,让马可去把陈慧娟找回来,陈慧娟回来以后就又咬牙切齿,然后又心神 不宁……周而复始,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马朝阳破罐子破摔,拒绝任何治疗, 不顾一切地外出狂奔,或者闯进帝都酒店,把包厢门敲得山响,大声骂着陈慧娟。 马朝阳像一个热爱艺术胜过热爱生命的演员,一丝不苟地频繁上演一出出自编自 导自演的闹剧,并且一律以马可背着昏厥过去的自己回家作为闹剧的最终收场。 同时也作为自己一生的最终收场。 马朝阳死后他的未竟情感和事业就由马可继承了下来。 马可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眼神看陈慧娟,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口气骂陈 慧娟,用和马朝阳一模一样的手法折磨陈慧娟。马可自己在外头租了间屋子,初 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也不肯工作,没钱了便去找陈慧娟要。 马可把他童年时所受的全部屈辱归罪于陈慧娟。那间终年黑暗的屋子,那个 面色苍白,死在他背上的湿淋淋的父亲,至今仍是他生命中最难摆脱的噩梦。 “我会经常来的,陈慧娟。”十二岁的儿子对母亲说,“如果你做了对不起 爸爸的事,我会杀了你。” 马可空洞冰冷的声音,陈慧娟至死也不会忘记。 *** 现在,加上陈慧娟的叙述,我眼中的马可终于完整并且清晰起来。 咖啡馆摇曳的烛光柔和地安抚着陈慧娟的脸庞,那是一张没有任何修饰的真 实的脸,我不忍形容她此刻的表情。 陈慧娟请我到这里来是想让我帮她一个忙。 马可昨天掖着一把刀,闯进18号包厢,径直往李局长身上刺去。幸好李局 长躲闪得快,人又多,只划破了一点皮。作为肇事者的马可却被带走了。陈慧娟 去找李局长,李局长满脸堆笑:好说好说,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不过,你今天晚 上…… 陈慧娟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慧娟想到了我。她希望我能向丁正海请求,由他出面压迫李局长放了马可。 我看到陈慧娟眼中的泪光,我答应了。 我一定会答应的,并且会不惜代价地请求丁正海也答应,因为我挂念马可, 挂念和马可在一起的每一刻。我坚信我再不会有马可这样的朋友了,尽管比我大 两岁的男孩到处都是;我坚信我再不会有这样狂热的日子了,尽管每年的夏天都 如期而至。 马可很快被放出来。暑假也过去了。 我收敛起所有的躁动与锋芒,回到课堂。赵永富仍然是我的班主任,只是已 经鬓发斑白,面色灰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父亲,不 会知道他的学生中有一个正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赵小敏的死因仍然是一 个谜,最普遍的解释是学习压力。没有人怀疑我和马可。我在赵小敏的保护之下 无地自容,可我至今没有勇气说出真相。我没有再见到马可。那个黄昏竟然真的 成为我和马可告别的黄昏。我只接过一个电话,夏末的清晨,长久的沉默,马可 嘶哑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纪传来: 再见,丁艾…… 我的喉咙一下哽住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拿着话筒,一直到话筒里传 来急促的“嘟嘟”声,一直到一滴冰凉的泪水滴上我的手背,我才不得不接受这 样一个事实―― 马可,要走了。 马可走了。陈慧娟带他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个城市一如往昔, 嘈杂,拥挤,飞驰着一辆辆依靠劣质马达和兑水汽油维系活力的摩托,老街与平 房被镶着进口瓷砖的楼房取代,罕有的一两个风景区里塑料袋和矿泉水瓶无处不 在,生活被简化成讨价还价,人们忙碌得几乎忘了相爱。只有我还在想念马可, 想念那个夏天的一切:人、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歌、哭和笑、唱着骂着吃着喝 着……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脸皱纹,微笑地坐在阳光里,回忆和马可在一起的每一 个细节。我的白发被阳光渲染成温暖的金色,我的脸上泛着美丽的红光,我对每 一个朝我走来的可爱的女孩说我在一个夏天预支了我的整个青春,但我永不后悔。 真的永不后悔。 马可,那个夏末清晨里来不及对你说出的话,我相信你听见了。 再见,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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