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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流浪者 河鼠烦燥不安,他自己也说不准这是为什么。从各方面看,这时候还是盛夏的 壮丽景色,虽然耕地上绿色已经让位给金黄色,虽然花揪果在发红,林子里东一撮 西一撮黄褐色,然而光、热和色彩依然没有减少,根本没有正在消逝的一年会变冷 的预兆。不过果园和矮树丛间一直听到的大合唱已经消失,只剩下几个还没有疲倦 的歌手仍旧在随口唱他们黄昏的歌,而知更鸟又一次开始表现自己;总还是有一种 变化和离别的感觉。杜鹃鸟自然早就不响;可是许多其他长羽毛的朋友,几个月来 一直是这里熟悉的景物和它的居民的一部分,如今也不见了,鸟类像在一天天不停 地少下去。河鼠向来观察着鸟类的一切动向,看到它们每天在南移,甚至夜里躺在 床上时,也觉得他能听到着急的翅膀服从不可抗拒的召唤,飞过他头顶上的黑夜, 发出拍击声和扇动声。 大自然这家大饭店跟其他大饭店一样有它的季节。随着客人们一个接一个收拾 行李,付帐,离开,餐桌旁的椅子每顿饭都遗憾地减少一些;一套套房间锁上门, 地毯卷起,服务员被辞退,这时候,要住到第二年饭店重新住满的包膳宿住客看着 所有这些迁移和告别,对远行计划、路线和新居的热烈讨论,朋友的日益减少,免 不了会受到影响。他们会变得坐立不安,心灰意冷,想要吵架。为什么要这样渴望 变化呢?为什么不像我们那样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呢?你们不 知道旺季过后的这家饭店的样子,不知道我们,我们这些留下来把整个有趣的一年 从年初一看到年卅晚的人是多么其乐无穷啊。一点不错,毫无疑问,其他人总是这 样回答:我们十分羡慕你们……下一年也许可以照办……可如今我们约定了……汽 车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得动身了!于是他们笑笑,点点头离开,我们想念他们, 感到不高兴。河鼠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动物,扎根在一处土地上,不管谁走了,他留 下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注意空中的动静,感觉到它对他心底里的一些影响。 所有这些迁移在继续,实在很难好好地定下心来。他离开水边,这条小溪流得 慢了,变得浅了,上面满是又密又高的灯心草;他向田野走,穿过一两片看着已经 焦干、灰土飞扬的牧场草地,钻进广阔的麦海,麦子黄澄澄,摆来摆去,喃喃响着, 充满安静的微动和轻轻的细语。他经常喜欢上这儿来走走,穿过挺拔茁壮的麦秆林, 在他头顶上,一路过去是它们自己的那个金色的天空――这个天空一直在跳动着, 闪耀着,轻轻地诉说着,或者给经过的风吹得剧烈摇晃,摇晃一阵又欢笑着恢复原 状。在这里他也有许多小朋友,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过着充实和忙碌的 生活,不过经常还有工夫跟他这位来访者谈两句,交换点消息。不过今天他们尽管 十分客气,可是住在地里和麦秆丛里的田鼠看去都很忙。许多田鼠在忙着挖掘和开 地道,其他的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研究小房间的图样,要它们符合要求和结实, 座落在仓库附近好方便一些。他们还有一些把满是灰尘的箱子和衣服篮子拉出来, 其他一些已经把手伸到里面在装他们的东西;四面八方都是一堆堆一捆捆的小麦、 燕麦、大麦、山毛棒坚果和其他坚果,堆放在那里准备好运走。 “河鼠老兄来了!”他们一看见他就叫起来。“过来帮帮忙吧,河鼠,别闲着 站在那里!”“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河鼠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还没到考虑过 冬的时候,早着呢!”“对,这个我们知道,”一只田鼠脸上带羞地说。“不过未 雨绸缪总是不错的,对吗?趁那些可怕的机器在周围田野上嘎嘎嘎响起来以前,我 们实在非把所有这些家具、行李和东西都运走不可;再说你也知道,如今好房子占 得太快了,一迟你就只好什么房子也得住;而且要大忙一通才能搬到它们里面去。 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是早了,不过我们仅仅开个头。”“噢,讨厌的开头,”河 鼠说。“今天天气呱呱叫。来吧,来划划船,或者在矮树旁散散步,或者到林子里 去野餐什么的。”“这个嘛,我想今天不行,谢谢你,”那只田鼠赶紧回答。“也 许改一天吧……等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河鼠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 给一个帽盘绊了一下,跌倒在地,说了声不体面的话。 “要是能更小心点,”一只田鼠十分生硬地说,“看好路,就不会跌伤自己… …忘记自己了。小心地上的手提包,河鼠!你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 过一两个钟头我们就可能有点空来陪你了。”“我想你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有 ‘空’的,快到圣诞节了,”河鼠生气地顶他说,动身走出了那块田地。 他有点垂头丧气地又回到他的河边――他那条忠实的、奔流不息的古老的河, 它从来不会收拾行李离开,或者钻到洞里去过冬。 在河边的柳树上,他看到一只燕子蹲着。不久又来了第二只,接着又来了第三 只;这几只燕子在他们的枝头上烦燥不安,认真地低声商量着。 “怎么,已经要走啦?”河鼠向他们走过去说。“急什么呀?我说这简直是可 笑。”“噢,我们还不走,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第一只燕子说。“我们 只是在做计划和安排事情。你知道,是先商量好――今年走哪条路线,在哪儿停下, 等等。一半也是为着好玩!”“好玩?”河鼠说。“也正是这一点我弄不懂。如果 你们一定要离开这块可爱的地方、你们这些将要想念你们的朋友以及你们刚安顿好 的舒适的家,那么,时间一到,我毫不怀疑你们就会勇敢地出发,面对一切困难和 艰苦、变化和新的事物,同时装出你们并不觉得难过的样子。但是你们该到必要时 才讲这件事,或者甚至想这件事啊……”“不,你自然不会明白,”第二只燕子说。 “首先我们感到心中不安,一种甜津津的不安感;接着回忆像归家的鸽子似地一个 接一个回到心里来。 它们夜间在我们的梦中振翅,白天和我们一起飞翔。我们急于互相探问,交换 意见,使自己断定这些全是真的,这时各种香味、声音、久已忘记的地名渐渐地― ―回来,并召唤我们。”“难道你们就不能今年在这里留下一年吗?”河鼠渴望着 提议说。“我们将尽力使你们觉得像在家里一佯。你们可想不出你们远走高飞以后, 我们在这里过得有多快活啊。”“我曾经打算过‘留下’一年,”第三只燕子说。 “我对这个地方渐渐变得那么喜欢,当走的时候到了,我犹豫起来,没有离开,让 别的燕子飞走了。开头几个礼拜挺不错,可是接下来,噢,夜长得多么可怕呀!还 有那些叫人冷得发抖的没有太阳的白天!天气是那么湿冷,哪里都找不到一条虫子! mpanel(1); 不行,我泄气了,在一个暴风雨的寒夜,我飞走了,趁着强劲的东风飞到内地 去。我经过那些高山的山口时,雪下得厉害,我苦苦挣扎着才飞了过去。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向我底下那个湖,那么蓝、那么平静的湖疾飞下去时,当温 暖的阳光又晒在我的背上时是多么快活,吃到第一条肥虫子时是多么好吃!过去了 的事情像个恶梦,而未来是快活的节日,我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地向南方飞去,轻 快,懒洋洋,一路上只要我敢就可以随便逗留多少日子,不过我一直听从着那召唤! 不,我自己有过教训了;我永远不会再想违背它。”“啊,一点不错,南方的召唤, 南方的!”另外两只燕子像做梦似地叽叽喳喳说。“它的歌声,它光辉的灿烂的天 空!噢,你还记得吗……”他们忘掉了在场的河鼠,沉浸在热烈的回忆之中,而河 鼠听得入了迷,心在燃烧。 他内心也知道,他的心弦一直静止不动,如今终于颤动起来了。仅仅这些只想 着南方的鸟儿的叽叽喳喳,他们这些褪了色的间接叙述就足以唤醒这种狂热的新感 觉,一再地刺激他,那么,一下子接触到真实的东西――一下子碰到真实的南方温 暖太阳,闻到真实的香气,――那又会怎样呢?他闭着眼睛大胆地纵情梦想了一会 儿,等到他张开眼睛重新看时,那条河显得寒冷刺骨,绿色的田野变得灰暗无光。 这时候他忠诚的心好像要大声斥责他本性中软弱的一面在背叛。 “那么你们到底为什么又回来呢?”他妒忌地问燕子们说。“在这个可怜的单 调乏味的小地方,你们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你们呢?”“到了另一个季节, 你以为那另一个召唤不也是冲着我们的吗?”第一只燕子说。“那召唤来自草原上 茂盛的青草、潮湿的果园、虫子密集的温暖池塘,来自吃草的牛群、翻晒的干草、 环绕着一所有十全十美的屋檐的宅邪的一圈农舍。”“你以为,”第二只燕子问道, “只有你一只生物渴望着重新听到杜鹃鸟的歌声吗?”“到了时候,”第三只燕子 说,“我们又要思家,想念着在英国一条小溪的水面上晃动的睡莲。不过所有这些 今天看去又苍白又谈薄,而且离得非常远。这会儿我们的血正合着别的音乐在跃动。” 他们又一次相互叽叽喳喳说话,这一次他们是如醉如痴地叽叽喳喳谈着紫色的大海、 深黄色的沙地和爬满蜥蜴的墙壁。 河鼠又一次心神不定地走开,爬上河北边的缓坡,趴下来眺望着挡住他继续向 南看去的视线的丘陵大草原――在这以前,那里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月亮群山,他 的界限,超过这个界限,他本来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知道。可是今天,在他 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的渴望,要向南方看,丘陵绵长低矮的轮廓上面的明 朗天空好像悸动着一个指望:今天想到的只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而生活的真正意 义只是那些不知道的东西。山这边如今是一片真正的空白,而山那边是美不胜收、 五彩缤纷的风景,他心灵的眼睛好像已经把它看得清清楚楚。那边有何等浩阔的大 海啊,碧绿、波动和浪头高耸!那边有何等好的沐浴着阳光的海岸啊,沿着海岸, 白色的小屋在橄榄林中闪闪发光!那边有何等安静的海湾啊,停满了豪华的船只, 它们要驶往出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蓝色岛屿,嵌在平静大海中的岛屿! 他爬起来再一次向河边走;但他接着改变主意,到尘土飞扬的路旁去。 到了那里,他深藏着躺在路边凉快的浓密矮树丛里,从这地方他可以冥想那碎 石铺的大路和它通到的整个美妙的世界;还可以冥想那些可能走过这条大路的旅行 者,以及他们去寻觅的,或者不寻觅就找到的幸福和冒险生活…… 在那儿,在那边……在那边!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个走得有点疲惫的身影进入他的眼帘;他看到那是一只老 鼠,一只浑身都是灰尘的老鼠。那旅行者经过他身边时,举手行了一个有点外乡样 子的礼……犹豫了一下……接着愉快地微笑着从路上转弯过来,坐到他身边凉快的 矮树丛里。他看去很累,河鼠让他休息,不问他什么话,理解他的心情,知道所有 的动物有时只珍视无言的陪伴,这时候疲倦的肌肉松弛了,心暂时停止活动。 旅行者瘦而面貌清秀,双肩微耸;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挺拔的耳朵上戴 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的毛线衫是蓝色的,褪了色,他的裤子也是蓝色的,打着补了, 满是污迹,他随身带的一点点东西就是一个蓝布包袱。 休息了一会儿以后,这只外来老鼠叹了一声,吸吸空气,朝四周看看。 “那是三叶草,微风中是它暖烘烘的香气,”他说。“那些是牛,在我们后面 吃着草,吃口草还轻轻喷口气的。那是远处收割机的声音。林子那边升起了农舍蓝 色的袅袅炊烟。附近有河流过,因为我听到雌的红松鸡的叫唤声。从你的样子,我 也可以看出你是一位内河的水手。一切好像静止,然而它们一直在活动。你过的是 一种不错的生活,朋友;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只要你能足够坚强地过下去!” “对,这就是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像做梦似地回答,缺少他平时那种 由衷的信念。 “我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外地来的老鼠小心地回答说,“不过无疑这是最好 的生活。我曾尝试过这种生活,因此我知道。正因为我曾尝试――这种生活过了6 个月,――因此我知道它是最好的。可是你瞧我,脚又疼,肚子又饿,却一步步离 开它,一步步向南走,跟随着那古老的召唤,回到老的生活去,那是我的生活,它 不肯放开我。”“那么,你又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河鼠沉思着。“你刚从哪里来?” 他问道。他不敢问他要上哪里去;这个答案他好像知道得太清楚了。 “一座很好的小农场,”旅行者简单地回答了一声。“在那边,”他把头向北 方点了点。“别提它了。我要的东西我全都有,我在生活中只要有权想要的东西我 全都有,而且比想的更多;可我来到了这里!我还是高兴来到这里,很高兴来到这 里!在路上走了那么多里路,离我心中向往的地方又近了那么多小时!”他闪亮的 眼睛紧紧盯着地平线看,他好像在谛听着什么召唤的声音,它是内地所没有的,这 噪音和牧场农场的愉快音乐也不同。 “你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河鼠说,“也不是一个农夫,依我看,你甚至也 不是这个国家的。”“一点不错,”外来的老鼠回答说。“我是一只海鼠,我原先 来的海港是君士坦丁堡,不过说起来,我在那里也是一只洋老鼠。你一定听说过君 士坦丁堡吧,朋友?那是一个漂亮的城市,而且是一个光辉的古城。你也许还听说 过挪威国王西古尔德吧,知道他怎样率领60 艘船驶到那里,他和他的随从怎样骑 马穿过张着紫色和金色天篷欢迎他的一条条街道;皇帝和皇后又怎样登上他的船赴 宴。当西古尔德回国时,他带来的许多挪威人留了下来,担任了皇帝的卫士,而我 的先祖出生在挪威,也和西古尔德送给皇帝的一艘船一起留了下来。我们是海鼠, 曾以航海为生,这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对我来说,从君士坦丁堡直到伦敦河的任 何一个可爱海港,都和我出生的城市一样是我的家。这些海港我都熟悉,它们也都 熟悉我。随便在其中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停下来,我又等于回到家了。”“我想 你航过许多次海,”河鼠越听越有兴趣,说道,“几个月又几个月看不见陆地,粮 食不够了,淡水也得分配,而你的心和强大的海洋联在一起,是这样吗?”“根本 不是,”海鼠坦率地说,“你所描绘的这种生活根本不合我的口味。我是做沿岸买 卖的,难得会看不见陆地。和所有航海的人一样,我爱的是在海岸上的快活时刻。 噢,那些南方海岸啊!它们的气味,夜里的锚位灯火,那种辉煌景色!”“嗯,也 许你选了一种更好的主活,”河鼠说,不过心中十分怀疑。”那么给我讲点你在海 岸航行的事情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一只有志气的老鼠能希望从中得到点什么收获 可以带回家,以便日后在炉边因回想那些勇敢的往事而感到温暖呢?至于我的生活, 我向你坦白承认,我今天觉得有点狭窄,给圈在一个小天地里了。”“我最后的一 次航行,”海鼠开始说,“是因满想在内地务农,终于在这个国家登了陆。这次航 行可以作为我任何一次航行的范例,说实在的,可以作为我绚丽生活的缩影。一切 照例是家庭烦恼开的头。当家庭掀起风暴以后,我登上一艘从君士坦丁堡开出的小 商船,它飘过一些大名鼎鼎的海,每个巨浪都叫你终生难忘,船要开到希腊群岛和 地中海东部各国去。都是些阳光明媚的白天和温暖的夜晚!一直是进港湾出港湾… …到处是老朋友……白天炎热,睡到一些凉爽的庙里或者废弃了的水池里……太阳 下去以后,在天鹅绒般的空中嵌着的巨星底下欢宴唱歌!接着我们掉头停泊到亚得 里亚海岸,它的海岸沉浸在琥珀色、玫瑰色和青色之中。我们停泊在被陆地环绕的 宽阔海港里,我们漫步走过宏伟的古城,直到最后有一个早晨,当太阳在我们身后 庄严地升起时,我们沿着金色的水路开进威尼斯。噢,威尼斯是一个美丽的城市, 在那里一只老鼠可以任意溜达取乐!或者,等到溜达累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岸 边跟朋友们一起开怀痛饮,这时候空气中充满音乐,天上满是繁星,灯光在摇晃的 贡多拉擦得锃亮的包钢船头上闪烁,贡多拉一艘接一艘泊在一起,你可以踏着它们 从运河这边走到运河那边!说到吃的…… 你爱吃水生贝壳类动物吗?好了,好了,我们现在不谈这个。”他沉默了一会 儿;河鼠也沉默着,入了迷,漂浮在梦幻的运河上,倾听着在空想出来的海浪拍打 着的灰墙间高高响起的幻想的歌。 “我们最后又重新向南走,”海鼠说下去,“沿着意大利的海岸继续航行,末 了儿来到巴勒莫,在那儿我离开了船,在岸上快快活活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一 只船上我从来不逗留太久;那样会变得心胸狭窄和存有偏见的。 再说西西里岛是我最快活的猎场之一。在那儿我认识所有的人,他们的生活方 式正合我的心意。我在这个岛上快快活活地过了许多个礼拜,和内地的朋友们一起 过。等到又闲不住了,我乘上一艘开往撒丁岛和科西加岛做买卖的船;我很高兴又 一次感觉到新鲜的微风吹来,浪花溅到我的脸上。”“不过那儿不是很热很闷吗, 在那……货舱,我想你是这样叫它的吧?”河鼠问道。 海鼠怀疑地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我是个老船员,”他直截了当地说。 “船长舱对我来说够好的。”“不管怎么说,这是艰苦的生活,”海鼠陷入沉思。 “对于水手们来说倒是的,”海鼠一本正经地回答,又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从科西加岛,”他说下去,“我乘上运酒到大陆的一艘船。傍晚我们来到阿 拉西奥,停了船,把我们的酒桶搬出来,扔到水里,用一根长绳子一个一个捆在一 起。接着水手上小船,向岸边划去,一路上唱着歌,后面拖着那一长串一跳一跳的 酒桶。像一英里长的海豚。沙滩上一些马在等着,它们哒哒吐地奔跑起来,把这一 长串酒桶拉上小镇陡峭的街道。等到最后一个酒桶运好,我们就去休息,和我们的 朋友喝酒,一直坐到深夜;第二天早晨我上大橄榄林去休息。这时我对岛屿已经厌 烦,海港和航行已经足够,因此我在农民当中过懒散的生活,躺在那里看他们工作, 或者伸开四肢躺在高高的山边,蓝色的地中海远远地在我底下展开。接下来我又是 步行,又是坐船,从从容容地来到法国的马赛,会会船上的老伙计,参观参观出远 洋的大轮船,又是大吃大喝。又要讲到水生贝壳类动物了!真是的,有时候我做梦 也看见马赛的牡蛎之类,哭着醒过来!”“这使我想起,”彬彬有礼的河鼠说, “你刚才提到你饿了,我早就该问这句话。你一定可以停下来和我一起吃顿中饭吧? 我的洞离这儿不远,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很欢迎你去随便吃点东西。”“我说你真 是好心极了,跟兄弟一样,”海鼠说,“我坐下来的时候确实已经饿了,自从我无 心他讲到水生贝壳类动物,我的胃就饿得痛极了。不过你不能把中饭拿到这里外面 来吃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大高兴到船舱底下去;然后我们一面吃,我一 面告诉你更多关于我航海的事和我过的快乐生活……至少这对我来说是件非常愉快 的事,而我看你也很爱听。要是我们到室内去,百分之九十九我会马上就睡着的。” “这确实是个绝妙主意,”河鼠说着,急忙回家去。一到家他就拿出饭篮,放进一 点简单的食物。他想起了外地老鼠的出身和偏爱,小心地在食物里放进一码长的法 国长面包、一条大蒜香味四溢的香肠、一些诱人的干酪、一个用干草包住的长颈瓶, 里面装有贮藏在南边斜坡的美酒。等到饭篮装好,他尽力飞快地跑回来。他们一起 打开篮子,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路边的草地上。河鼠听到老海员夸奖他的口 味,高兴得脸都红了。 海鼠但等自己的饥饿稍微刹住,就接下去讲他最后一次航行的经历,把他这位 单纯的听客带到西班牙的一个港口又一个港口,还让他在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 上岸,领他到可爱的海港康沃尔和德文,溯英吉利海峡到那最后一个码头。经过长 时间的逆风、恶浪和坏天气,他在那儿上了岸,在那儿得到了另一个春天的第一个 神奇的暗示和预报,被它激动起来,他忽勿匆地走长路去内地,渴望体验远离任何 海浪的不断冲击的一种安静的田园生活。 河鼠听入了迷,兴奋得浑身发抖,跟着这冒险家一里路又一里路,越过暴风雨 的海湾,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跨过水流湍急的沙洲,逆流而上弯弯曲曲的河,猛 一拐弯就看到它所隐藏着的繁忙小镇。但最后河鼠觉得遗憾地叹了口气,离开了他, 让他在他那个乏味的内地农场里定居下来,关于这农场,河鼠可一点儿也不想听。 这时候他们那顿饭已经吃完,海鼠重又精神起来,有了力气,声音更加响亮, 眼睛发出光,像远方的灯塔一样亮。他在玻璃杯里斟进南方的红里透亮的葡萄酒, 向河鼠靠过来,说话时迫使他全神贯注,把他的身心都控制住了。他的眼睛是汹涌 的北方大海变幻着的浪花的灰绿色;玻璃杯里闪耀着一颗火热的红宝石,它好像就 是南方的心,正为他有勇气和它共脉搏而跳动着。 这两种光,变幻的灰绿色和不变的红宝石色,左右着河鼠,禁锢着他,使他呆 住,无能为力。它们的光线以外的平静世界渐渐远去,不复存在。丽说话声,奇妙 的话语在继续汹汹不绝――它只是说话声吗,或者有时候变成了歌声呢――水手升 起水淋淋的铁锚时的劳动号子,桅杆左右支素在猛烈的东北大风中的哼哼声,太阳 下去时在杏黄色天空下拉网的渔人的渔歌,从贡多拉或者帆船传来的吉他和曼陀琳 的琴弦声?或者它变成了风的呼号,先是哀怨,后来它加强了成为怒号,高上去成 为尖厉的呼啸,低下来成为风吹帆沿的悦耳簌簌声?入迷的谛听者好像听到所有这 些声音,同时还有海鸥饥饿的叫声、波浪汹涌的轻轻轰隆声、海滩圆卵石的嚓嚓声。 这些声音又复原为说话声,他的心卜卜地跳着,跟随着海鼠到十几个海港去冒险, 打架,逃走,卷土重来,有友谊,有英雄业迹;或者他在海岛上觅宝,在静止的环 礁湖里捉鱼,在暖和的白沙上打一天盹。他听到讲突然发生的危险,没有月亮的黑 夜里激浪的喧闹声,或者雾中在头顶上忽然出现巨轮的高大船头;他听到讲快乐的 归家情景,海岬环绕,见到了海湾的灯火;码头上人群隐约可见,传来快活的呼唤 声,船缆下水的泼拉声;费劲地步上陡峭的小街,向窗户上红窗帘后面使人感到舒 适的灯光走去。 最后,在他的白日梦中,他好像感觉到那位探险家已经站起来,不过还在讲着, 还在用他的海灰色两眼逼视着他。 “好了,”他在轻轻地说,“我又要上路了,继续向南走,走漫长的灰尘仆仆 的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走到我熟悉的那个灰色的海边小镇,它在海港一个陡坡上。 在那里,从黑暗的门口看下去是一段段石梯级,悬挂着一大簇一大簇粉红色的缬草, 直通到一片闪烁的蓝色海水那里。拴在古老海墙的铁环和柱子上的小船漆得十分鲜 艳,就像我小时候爬进爬出的那些小船一样;蛙鱼在涨潮上跳跃,一群群鳍鱼闪动 和嬉戏着游过码头和岸坡,巨大的船只日夜漂过窗口,或者是开向它们的停泊处, 或者是开出大海。在那里,所有航海国家的船只早晚开来;在那里,到了一定时刻, 我选中的船就要启锚开航。我要从容进行,我要停留等候,直到最后我所正要我的 那只船停在那里等着我,它被绞船索拴到中流,货物装得满满的,船压得低低的, 它的第一斜桅对着港口。我将坐小船或者沿着粗缆上船,然后一天早晨醒来,我听 到水手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绞盘的咔咔声,快活地收起的船锚铁链的嘎嘎声。我们 将挂起船头三角帆和船桅帆,当船开动时,港边的白色房子将在我们身边慢慢地漂 过,于是航行开始了!当船很快地向着海岬开去时,它将罩上帆布;然后一到外面, 一望无际的绿色大海辟辟啪啪地拍打着船,船给风吹得船身侧着,直向南方开去!” “还有你,你也要来的,小兄弟;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永不回头,而南方却还一 直在等着你。冒险吧,跟着召唤走吧,时不再来!这不过是出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只要向前走快活的一步,你就走出了旧生活而进入新生活了!然后有一天,很久以 后将有一天,等到酒杯已经喝干了,戏已经收场了,你高兴的话就漫步回到这里来, 在你安静的河边坐下,有一大堆美好的回忆和你作伴。你可以轻易就在路上追过我, 因为你年轻,而我上岁数了,走得慢了。我一定慢慢地走,并且回头看;最后我断 定会看到你跟上来,又急又愉快,脸上只露出去南方的要求!”说话声轻下去,没 有了,就像一只昆虫的轻微的唧唧声很快地轻下来而变为寂静;河鼠发呆地看着, 最后只看见白色路面上远远那么一小点。 他机械地站起来,动手小心翼翼、不慌不忙地把东西重新装到饭篮里。 他机械地回到家,归拢了一些他喜欢的小用品和特别的宝贝,把它们放在一个 背包里;他慢慢地思索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个梦游者;还不断地张开嘴谛听。 他把背包扔到肩上,仔细地选了一根粗棍子作为走远路之用,接着不慌不忙,然而 毫不迟疑地跨过门坎,正好这时候,鼹鼠出现在门口。 “怎么,你这是上哪儿去呀,河鼠?”鼹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万分惊讶地问 他。 “上南方去,跟大家一起上南方去。”河鼠看也不看他,像说梦话似地自言自 语咕噜说。“先上海边,然后上船,然后到正在呼唤着我的海岸去!”他坚定地向 前走,依然不慌不忙,不过目的明确。可是鼹鼠这会儿吓坏了,挡在他前面,盯住 他的眼睛看,看到这双眼睛闪闪发亮,一动不动,变成一种变幻不定的灰色――这 不是他那位朋友的眼睛,而是另一只动物的眼睛!他狠狠地抓住他,把他拽回屋里, 扔在地上,按住他。 河鼠拼命地挣扎了一会儿,接着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力气,躺着一动不动,精疲 力竭,双目紧闭,浑身哆嗦。鼹鼠马上扶他站起来,让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他瘫痪 着坐在那里,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颤抖,很快就歇斯底里地干哭起来。鼹鼠关紧 房门,把那个背包扔进一个抽屉锁上,然后安静地坐在桌子旁,坐在他朋友身边, 等候这场奇怪的发作过去。河鼠渐渐地沉入不安的睡梦中,不断惊颤,发出模糊的 话语,对于没开窍的鼹鼠来说,这些话又奇怪,又杂乱,又陌生;接着河鼠沉沉地 睡熟了。 鼹鼠心中十分着急,离开他一会儿,忙着去料理家务;等他回到客厅,天已经 黑下来,他看见河鼠在他离开时的原来地方,完全醒了,可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垂头丧气。鼹鼠匆匆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十分高兴,这双眼睛又像原 先那样清晰和恢复深褐色了;接着鼹鼠坐下,打算使他快活起来,帮助他说出他刚 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怜的河鼠尽力一点一点地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可本来就大都是暗示性的东西, 他怎么能用冷冰冰的词句说出来呢?萦绕在心中的大海之歌,怎么能想出来告诉别 人,海鼠那成百个回忆的魅力,又怎么能重现呢?甚至对他自己来说,如今禁咒打 破了,魅力消失了,几小时前像是必不可免和唯一的事情,如今他也觉得很难说出 来了。这就毫不奇怪,他这一天的经历没有办法跟鼹鼠说清楚。 对于鼹鼠来说,有一点却是显然的:一场发作,或者说是一场侵袭,已经过去 了,他又康复过来,虽然还留下反应,垂头丧气。他这时对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未 来日子预示的一切快乐和季节变换必然带来的变化,似乎失去了一切兴趣。 于是鼹鼠故作冷淡地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正在收割的庄稼,堆得像培似的大 车和使劲拉车的马,越来越多的草垛,升起在布满麦捆的田地上空的庞大月亮。他 讲到四周变红的苹果,讲到在变成棕色的榛子,讲到果酱、蜜饯和酿造甜酒;渐渐 自然而然地谈到仲冬、这时候的乐事和在家里过的温暖生活,说到这里,他说得简 直抒情极了。 河鼠也慢慢开始坐起来插话。他呆滞的眼睛渐渐亮堂起来,无精打采的神气好 一点了。 巧妙的鼹鼠很快溜开,拿着一支铅笔和几张只有半张的纸回来,把它们放在桌 子上,放在他朋友的胳臂时旁边。 “你有很久没写诗了,”他说。“你今天晚上可以试一下,这总比…… 对,比这样胡思乱想好得多。我认为你会觉得好一点的,只要你写下点什么… …只要你押几个韵。”河鼠厌烦地把纸推开,可是考虑周到的鼹鼠找了个借口离开 房间。当他过了一会儿重新偷看的时候,河鼠已经专心致志,两耳不闻天下事,一 会儿写,一会儿吮他的铅笔头。说实在的,他吮铅笔头比写字的时候多得多,不过 鼹鼠高兴的是,他的药方到底开始见效了。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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