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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厚明(1933―1989) 北京人。著有儿童剧本《小雁齐飞》及《刘厚明儿童 文学作品选》等。 阿诚的龟 刘厚明 灵岩岛,在地图上不过是一粒砂。岛上却有个驰誉海南的珍贵动物保护区。今 春,我出差海南,也慕名拜访了灵岩岛上的动物王国。 那是一片幽深静谧的山林,活跃着大群大群的猕猴,矫健而温驯的坡鹿,羽色 如虹的各种鹦鹉,以及穿山甲、四脚蛇之类。龟,也是这动物王国的子民,当我在 一块青苔斑驳的卵石上,发现了这种爬行类动物时,瞥了一眼就要走:它们太不起 眼了。 “等一等!”向导小黎却拉住了我。他上去把趴在卵石上的两只苍青色小龟, 用手指挑了两下,把它们挑翻过来。这时,我忽然眼前一亮――那两只龟的腹甲竟 都是桔红色的,灿然牛辉! “啊!真漂亮!简直像红珊瑚!”我欢呼起来了,“小黎同志,这叫什么龟?” “灵岩八板龟,我们岛子上特有的!”他不无自豪地说。又把那两只龟翻回来, “在我们岛子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这种龟的故事呢。” “是吗?我倒想听一听。”我这时正有点儿累,也打算休息一会儿。 “可以呀!咱们坐下说。”他显然很乐意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讲那故事。 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两块马鞍似的石头,相对而坐。接着小黎便给我讲了下面的 故事――关于一个孩子和一只龟的故事。 一 我们要说的这个孩子,叫阿诚。 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 别大,几乎不见眼自,乌亮亮的能照见水色山光。 刚满十一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这天放了学,阿诚又玩到挺晚才回家。他把书 包兜底儿往竹床上一倒,跑到床上掀起屁股,便慌慌忙忙写起作业来――姐姐收了 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作业啊!要是没完成,你就看她的眉色、眼色吧!她那 眉毛会陡地立起来,目光像火一样灼人…… “汪!汪汪!”后窗外的山坡上,传来大黑的叫声,招呼阿减去和它玩儿。这 个大黑!你没看见阿诚正在忙吗?哪儿有工夫……可是,听,它怎么又“噢儿噢儿” 地哀叫起来了?叫得那么伤心……管它呢!四道算术作业题才做出一道来,剩下的 三道你替我做呀?你会吗?哼! “噢儿――噢儿――”,大黑的哀叫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像一根游丝搅 得阿诚心神不宁。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了那条可怕的琴蛇?…… 一想到“琴蛇”这两个字,阿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扔下铅笔,抄起小刀, 就像被弹簧弹起来那样,嘈地跳出了后窗户。 不久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条琴蛇。琴蛇就是蟒蛇呀!又粗又长,上星期它就 在后山坡上,把隔壁老姑家的一头小牛犊,竟活活缠死了!现在,大黑一定也被它 缠住了!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阿诚得赶快去救它,赶快! 他跳到窗外,嘎巴嘎巴劈下几张山姜叶。你别看琴蛇个儿大,厉害,只要拿山 姜叶捂住它的脑袋,那股辛味儿就能把它熏醉,就像打了麻药,动也动不得了!这 是爸爸说的。他举着山姜叶,一阵风冲上山坡,在离一个石坎几步远处,却又猛地 收住脚――大黑的呜咽就是从那石坎下传出来的。 山姜叶准能把那条硕大的琴蛇熏醉吗?万―……那家伙一甩尾巴,就能把你抽 倒,再活活吞到肚子里去呀!可是,大黑怎么办?大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每 天陪我玩儿,帮我逮野兔,捉山鸡的好伙伴,好朋友啊!对朋友能见死不救吗?当 然不能!阿诚忍着强烈的心跳,一步步走到石坎边缘,趴下来,屏住呼吸。探头下 望―― mpanel(1); 深深的沟壑,密匝匝的灌木丛,乱石间跳动着一条清亮亮的山溪。溪水中裸露 出来的一块大鹅卵石上,一条大黑狗踞地作势,似乎紧盯着什么。哪儿有琴蛇呀? 连影子也没有!一场虚惊……可是大黑刚才为什么哀哀地叫呢?想骗出我来和它玩 呗!这个臭大黑,吓坏我啦! “大黑!”阿诚顺一条斜坡跑下沟底,把山姜叶向它抛去,“你这条讨厌的狗!” “汪!汪汪!”大黑用欢叫作答,它叼起一块石头,跃过溪流,把它放在小主 人跟前,一劲儿冲他摇尾巴。 “去你的!”阿诚像踢皮球那样,把那块苍青色的石头踢起来,正好打在大黑 肚子上,又弹到草丛里,大黑嗷地叫了一声,阿诚却愣了神儿――当石头飞向大黑 时,他惊讶地发现它划出了一条耀眼的红线! 他立刻扑进草丛,于是,他看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苍青色的龟。他把它拣起来, 翻起来一看,不禁笑了;它那由八块方行小板拼合成的腹甲,红灿灿的,像天边的 晚霞!那些小板闭合着,和背壳紧扣在一起,把头、尾和四条腿,都藏在里面,一 丝不露地保护起来了。阿诚想掰开看看,却怎么也掰不动;他又掏出那把本来准备 “杀”琴蛇的小刀撬,刀尖居然插也插不进!阿诚见过不少闭壳龟。可闭得这么紧 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小龟,神了! 蹲在旁边的大黑又呜咽起来,像说:你看这小东西多硬,简直像个铁饼!我刚 才怎么也咬它不动,把牙齿都略疼了!阿诚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说:“别哼哟了! 这么漂亮的小龟你还舍得吃?也太馋啦!去吧,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吧。” 阿诚带着大黑下山时,看见他家屋顶上升腾起一股炊烟,这才又想起那三道没 做完的算术作业题来――只好等着看姐姐的眉色、眼色了! 二 姐姐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烧饭,爸爸脸朝墙躺在床上歇息。屋里暗幽幽,只有姐 姐的脸是明亮的;灶膛里闪出的火花,把她那张俊美的脸映得红艳艳的,像一团凤 凰花。 阿诚本来不知道姐姐长得美。去年姐姐从县高中回乡来种田,出工收工经过村 街时,总是把来往行人的目光牵住。邻居的姑姑婶婶们,还指着姐姐夸,夸她眉眼 秀气,身腰挺实,头发黑得像老鸦的羽毛……阿诚这才发现姐姐的确值得人们这样 夸奖。可是,关于“眉眼秀气”他有些怀疑:当你没完成作业时,你就看吧…… 现在,没做完作业的阿诚,正怯怯地在屋门口站着呢。他站了一会儿,趁姐姐 弯下腰去添柴禾,趁山柴一阵哗剥乱响,猫儿一样溜进屋,跪在床前便悄悄补起作 业来。如果说他惧怕姐姐那陡地立起来的眉毛,和火炽灼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打心 里不愿惹姐姐生气――姐姐在县高中念得好好的,怎么半路退学回来了?去年夏天, 癌症夺走了妈妈,爸爸的哮喘病也跟着加重了;姐姐回来好帮爸爸种那十二亩包产 田,撑住这个多难的家呀!也好继续供弟弟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一直上到大学 呀!姐姐回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田里忙完家里忙。半年下来人都累瘦了。姐姐 的辛苦里,有弟弟的前程。这,阿诚懂! “啪哒”,电灯亮了。姐姐拉开灯又返身去烧饭。阿诚只听见她说了一句: “屋里这么黑,也不怕把眼睛熬瞎!”…… 饭菜上了桌,阿诚刚好把那三道算术题做完。他捧着本子递给姐姐检查,姐姐 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他这才敢坐下去吃饭。 红糙米饭,炒四季豆,阿诚吃得挺香,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小龟! 它也饿了吧?便把它掏出来,放在桌沿上,捏了一撮米饭喂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坐在对面的姐姐冷冷地问。 “小龟。” “哪儿来的?” “捉来的。” “原来你放了学就捉龟去了,怪不得没完成作业呢?都四年级了,还贪玩儿, 扔了去!” “我不……” “你不扔我替你扔!”姐姐伸手要抓小龟,可却停在半路了―― 小龟大概真的饿了,它闻见米饭的香味,它从壳壳里探出了头,伸出了尾巴和 四条腿,小小心心地向前爬去,它那三角形的头顶和又短又细的小尾巴,都是黄褐 色的:四条腿嫩红嫩红,就像穿了四只小红水靴。它扭着颈子左顾右盼,两颗点墨 似的小眼睛亮亮晶晶。 姐姐吃惊地看着小龟。她也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龟吧? 爸爸放下筷子,用干树枝似的手指捏起小龟(它立刻把头、尾和四肢缩了回去), 看了看它那红灿灿的腹甲,枯瘦的脸上浮出了涟漪似的笑纹:“这是灵岩八板龟, 最难得的呀!这种龟除了咱灵岩岛,哪儿也没有!雌龟一年只生一个蛋,又难免叫 蛇虫鸟儿叼去,就越发稀罕了。所以它们也知道珍惜自己,能把壳壳闭得严丝合缝……” 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又“嘿儿喽嘿儿喽”喘上来才 住口。 “叫阿诚……养下吧!” 姐姐虽然对阿诚严厉,对爸爸可是顺从体贴。听爸爸许可阿诚养下小龟,她只 嗔怪地盯了弟弟一眼,便到院里拎进个半截子破瓮。说:“就养在这里头吧。” “哎!”阿诚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上去接过破瓮。他把它斜靠在屋角落,又舀 了半瓢水灌进去。这样,那倾斜的瓮底,就上有“陆地”,下有“湖泊”了――龟 不也是两栖动物吗? 尽管有“陆地”有“湖泊”,小龟的世界毕竟太狭小,太憋闷了。不久,它就 生了病,一条前腿上长出了一个瘤子。嫩红色鳞片鼓胀起来,像个小樱桃。阿诚捞 来小鱼小虾喂它,它不吃,懒洋洋地趴在瓮里,合着眼膜一动不动。阿城急了,跑 到田里找回爸爸来。爸爸用针挑破那个瘤子,挤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过了几天, 小龟才又有了活气。 阿诚认为:要保持小龟的身体健康,就得让它到阳光下去散散步。小龟被放到 了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使它感到十分舒服。起初,院子里的公鸡、 母鸡纷纷啄它,但大黑把它们赶得咕嘎嘎飞散了――懂事的大黑知道阿诚喜欢小龟, 所以也变得对它很友好。 渐渐地,小龟认识了阿诚。每天下午,它总是盼望着阿诚那两颗又大又黑,几 乎不见眼白的眼睛,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它头顶上:他喂饱它便把它从瓮里拿出来, 放到院里去让它散步。爸爸和姐姐收工回来了,小龟就扬起颈子表示欢迎,似乎也 认识了他们。 爸爸低头看看小龟,慈爱地笑了。 姐姐说:“这小东西倒也知道恋人哩!”清秀的脸上也漾出浅浅的笑容。 阿诚很少看见姐姐笑。繁重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忙得她没工夫笑呀!现在, 小龟引出了姐姐的笑容,阿诚感到很得意。其实,近来姐姐爱笑另有原因――她和 爸爸承包的那十二亩稻田,苗情比往年强许多,绿盈盈一片。姐姐正在做着一个丰 收的梦呢! 三 一场强台风,撕碎了姐姐的梦。 那风啊,以每秒七十米的速度,挟带着暴雨,搅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灵岩岛 从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老师带着学生刚逃出教室,教室便在他们身后轰隆隆坍 塌了。操场上碗口粗的棕榈树连根拔起,篮球架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全校师生趴 在操场中央,一动也不敢动,谁站起来就会被暴风雨扫倒……大约过了半个小时, 风雨骤然停息,就像有一万只凶恶的虎狼,嗥叫够了,糟踏够了,得意而去……大 家爬起来,呆怔怔地望着变成一片废墟的校舍。校长突然吼喊一声:“别站在这儿 发呆了,快都回家去看看吧!”大家这才呼啦啦跑散。 阿诚到家一看,三间茅草土坯房变成了一堆泥土。院里的鸡窝不知刮到什么地 方去了,公鸡母鸡们挤成一堆在角落里打战。大黑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用湿漉漉的 尾巴扫他的腿,同时向那堆房土轻声呜咽。阿诚心里一动,忙去用手刨那堆房土, 他拼命地刨啊,刨啊,终于在一堆碎瓮片下刨出了他的小龟。他在一个小水坑里把 它身上的泥土洗干净,叫着:“龟,龟,龟!”小龟立刻从坚硬的壳壳里伸出头, 点墨似的小眼睛充满喜悦地望着阿诚,好像向他报告:我一点儿没受伤,请你放心 吧! 阿城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团在田埂上,脑袋埋在胸窝里,泥人似的一动不动。姐姐挽着裤脚站在水 田里,不出声儿地淌眼泪――那一大片绿盈盈,早已抽穗丰收在望的稻田,那洒过 爸爸和姐姐的许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粒回报他们的十二亩包产田,被暴风雨搅 得稀烂!浑沌沌一片,看着叫人头晕…… 爸爸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终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 是石头垒的,只被台风扫掉一层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还带着“嘿儿喽, 嘿儿喽”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满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鲜白果汤,姐姐一勺一勺 地给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却喘得更紧促、更吓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 带着哭腔说:“老姑,送爸爸上医院吧!” “恐怕医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喽!”老姑愁苦地说。她忽然转向阿诚: “阿诚,你不是养了一只龟么?听说龟板胶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来!” 阿诚浑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惊恐地退缩了两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 混合着责问和悲戚的目光刺着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张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还 是掏出了他心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 “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 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 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 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 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籁籁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 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 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的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 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 爬地下到沟底,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 “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 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 一双又大又黑,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四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 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冷清清、空荡荡的家,除了经过修理勉强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条吱 嘎作响的板凳,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怜惜他们姐弟的孤苦无依吧,也许因为姐姐 长得俊美吧,村里那些热心肠的姑姑婶婶,相跟着来给姐姐作媒。她们给她介绍的 “对象”,都是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其中还有港客和华侨(灵岩岛也是海南的一个 侨乡)。但是姐姐一一回绝了。她说:如今党和政府的政策,是实行多劳多得,再 穷再苦,只要肯下力劳动就会有活路! 姐姐决定养鸭:把鸭子放到被台风搅烂的稻田里,不用花钱买饲料,那十二亩 田里的烂稻穗就能把几百只鸭子催肥!这天清早,阿诚帮助姐姐把家里的九只鸡捉 住,捆上爪子,装进背篓,准备背到集上去卖。卖了尖嘴巴的,好买扁嘴巴的。 镇上的集市并没有因风灾而萧条,反而更加兴旺热闹了,鸡鸭肉蛋、羊羔猪娃、 萝卜地瓜,以至金鱼鹦鹉,卖什么的都有。风灾之后物价暴涨,什么都贵得吓人! 也有卖便宜货的:那些半条胳臂上箍满银亮亮的手表的人;那些两只手各提一台贴 着外国商标的收录机的人;那些卖蛤蟆镜、牛仔裤和尼龙乔其纱连衣裙的人,都肯 以低于国营商店的价格出售他们的货品――那都是从海上偷运来的走私品,而且多 半是冒牌货…… 阿诚跟着姐姐在人群中拥挤着。四面八方传来吆喝声、划价声和收录机噪乱的 音乐声。“钱”这个字眼,在乱哄哄的声浪里不断蹦跳出来,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 精灵。阿诚有点儿头晕目眩了,紧拽着姐姐的衣襟。姐姐却似乎来了精神,目光扫 来扫去,像在观察什么,窥测什么…… “这鸡卖吗?”几个买主围上来。 “卖,一共九只,八只母鸡都下蛋呢。”姐姐放下背篓说。 “统共卖多少钱?” “九十块!” 阿诚一惊:路上姐姐不是说,这九只鸡卖三十块吗?眨眼工夫怎么涨了两倍!! 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那买主出到八十块钱姐姐还是不肯卖;他气哼哼地要走, 姐姐却又叫住他:“八十就八十,便宜你了!” 啊,姐姐真行!别看她平时又文静又稳重,必要时也能变得泼辣而能干呀! “有这些钱,就能多买些小鸭子了!”姐姐舒了一口气,把八张十元票子揣进 内衣的衣袋,抹开被汗水贴在脑门上的一缕头发说,“明天,咱们到鱼浮公社去买 小鸭,那边养鸭户多,又没受灾,便宜。”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溜货摊前围着许多衣着花哨的港客和华侨。摊贩们 在高声叫卖:“买龟!买龟!本岛特产灵岩八板龟!熬成龟板胶,防癌治癌有奇效……” 阿诚浑身一震,接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十几个货摊上,摆着一盆又一盆大大小小的龟,都是背壳苍青,腹甲红亮的灵 岩八板龟。爸爸不是说这种龟十分稀罕吗?他们从哪儿抓来这么多!会不会把我放 掉的那只小龟也提了来呢?阿诚像泥鳅穿沙,在人群里疾速钻动,紧张地搜寻他的 小龟:那只背壳上刻着“阿诚的龟”四个字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圆。一盆盆搜寻着, 刚寻过五六盆,却被姐姐拽了出来。 姐姐的眼睛闪闪发光,急切地问:“阿诚,你养的那只龟呢?也拿来卖了吧! 刚才有个香港人用四十块钱买走一只龟,和你那只大小差不多!” “我那只……早放了!”阿诚痴痴地说。 “放了?哎呀,为什么放了它呢?” “爸爸叫我放的,就在他临死的那天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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