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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君健(1914―1999) 湖北红安人。著有童话集《王子和渔夫的故事》等, 译有《海的女儿》等大量安徒生的童话。 小仆人 叶君健 阿布杜拉是一个跑腿的小听差。他的年纪虽然还不满十四岁,但是已经当了三 年仆人了。在这三年中他换过三个东家。第一个东家是开罗的一个做投机买卖的希 腊商人,因为生意垮了台,把他解雇了。第二个东家是个英国军官,因为要回国, 把他移交给他的一位朋友苏理安夫人。苏理安夫人是苏伊士运河董事会的一位法国 董事的太太。她像许多其他有钱的欧洲人一样,虽然是靠苏伊士运河吃饭,但却喜 欢住在格齐拉[注]。当然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而这里所讲的也是好几年以前的 事情。 这件事发生在苏理安夫人吃午茶的时候。 苏理安夫人是在格齐拉的“网球俱乐部”里吃茶。为什么要在网球俱乐部里吃 午茶呢?按风俗和习惯,一个法国人总是喜欢喝咖啡的,而且作为一个贵妇人喝咖 啡也应该在沙龙[注]里,而不是在一个打球的地方。但苏理安夫人的情况特殊。她 自从到开罗来以后,不知怎的,没有两年,就忽然胖起来了,而且胖得有点近乎臃 肿。她不过三十来岁,这种发展当然不能算是正常的。为了控制它,她遵照医生的 忠告,每天下午到网球俱乐部里来打网球。每次打完球后,说来也奇怪,她总感到 非常饿。 俱乐部是由英国人管理的。按照英国人的习惯,下午五点钟应该吃午茶,而吃 午茶的时候,也按照英国人的习惯,可以吃夹肉三明治和奶油点心。苏理安夫人虽 然讨厌身上的脂肪,但却偏爱富有脂肪的食物。固然这种食物可以抵消她从打网球 所得到的效果,但她却不愿意放弃这种偏爱,因此她每次来打网球就必定要吃午茶。 她不仅习惯了这种外国的习惯,而且还很喜欢它。 吃茶的地方是在网球场下边的一个坪坛上。坪坛前面是沙滩,沙滩前面是尼罗 河,对岸就是田野。只有俱乐部的会员才有资格到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吃茶,而 这里的会员又都只限于白种人(而且只限于男性)。因为苏理安夫人是一个很有声 望的会员亨利・苏理安的夫人,所以她也有资格进来。作为她的仆人,阿布杜拉也 借光能跟进来。 她为什么要把阿布杜拉带进来呢?这里面有个原因;阿布杜拉是个贝杜恩血统 的阿拉伯人,身材轻巧,善于跑跳。苏理安夫人是一个不太高明的网球手。球打过 来时她总是接不着,而她由于身体胖,动作笨,球打出去时对方也往往收不到。在 这种情况下,阿布杜拉就成为她打网球时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没有他在旁边捡球, 苏理安夫人恐怕打不到一个回合,就得退场了。不过她觉得阿布杜拉能因为她的关 系而进入俱乐部是很幸运的。 但阿布杜拉却体会不到这种幸运。他虽然能走进这个俱乐部,但他没有资格在 这里吃茶。在网球场上来回不停地跑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现在感到饿得要命。他呆 呆地坐在坪坛前面的沙滩上,干望着绅士淑女们有说有笑地吃着丰盛的午茶,怀着 一种厌恶的心情。 “你看,他竟一点也不感觉到他的幸运呢!”苏理安夫人对她同桌吃茶的琼斯 先生说,“阿拉伯人就是这样,不能欣赏高尚的环境。你看他坐在那儿的一副呆样 子,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头脑。”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夫人,”琼斯先生说,作出一个微笑,“但我不同意 您的结论。他头脑是有的,不过不大喜欢用在正路上罢了。” “对!对!对!”苏理安夫人表示同意,“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的头脑可 真机灵哩,不是打主意占点便宜,就是想办法偷点东西。” mpanel(1); “您的观察真锐敏,判断一个人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琼斯先生用称赞的口吻 说――因此苏理安夫人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聊天,“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不诚实的 孩子,表面上总是装得很老实的。” 琼斯先生以一种带有权威性的口吻来下这个结论的,因为他是一个小学教员。 他自认为懂得孩子的心理和习惯。他在国内的职业是当牧师,但是因为人们对神的 信仰逐渐淡薄,他的事业没有什么起色,因此就筹了一笔旅费,离开英国,到东方 来寻找“幸运”。在开罗,他遇见了苏理安夫人。苏理安夫人觉得他这位年轻的英 国绅士潇洒而不虚浮,诚实而不拘谨,够资格成为她的朋友。因此她怂恿她的丈夫 介绍他到这儿欧洲人办的一个女子学校去教书。从此他逐渐成了苏理安夫人的一个 好朋友,他不仅到这儿来陪她吃茶,有时还在她客厅里陪她吃晚饭,因为她的丈夫 亨利常常因公住在波赛[注]。 “我完全同意你的结论!”苏理安夫人也用同样称赞的口吻说,“就拿皮埃尔 打个比方吧。这个孩子从表面上看,不是顽皮透顶的吗?但在内心里他是一个诚实 可靠的聪明孩子!” 琼斯先生把眉毛一扬,惊奇地说: “我们怎能拿皮埃尔来与阿布杜拉相提并论呢?”他说,“皮埃尔是欧洲人。 此外,他的出身!他出身于一个有光荣历史的世家!他的顽皮是一种聪明的表示。 我非常喜欢这个学生。是的,他的功课比较差一点,不大喜欢按时交作业。但是只 要我把他叫到我的房里来,规定时间要他做,他总是能按时完卷的。我还没有看见 过像他这样头脑灵敏的学生呢!他将来一定会像他的爸爸一样,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来。” 皮埃尔和他的爸爸正在另一张藤桌上吃茶。他的爸爸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在这个俱乐部里大家都称他为“总督”。这是因为他在维希政府[注]时期曾经在阿 尔及利亚的奥兰省当过高级专员。那时他的派头很大,在阿尔及利亚人面前装腔作 势,俨然像一个“总督”――而他的野心也是希望将来能当上一个“总督”。他在 贝当“元帅”领导之下,做了许多危害法国民族利益的事情,因此贝当垮台之后, 他的官也垮了。不过他和法国金融资本的关系很密切,于是摇身一变,成为开罗一 个法国银行的经理,但是他当“总督”的野心仍然未死。在这里的欧洲人中,他是 一个名流,同时也是欧洲人办的女子学校的校董之一。琼斯先生上面的一段有关他 的少爷的话就是故意讲给他听的。但是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和同桌的一位肥胖的少妇 交谈,没有听着这番奉承的话。可是皮埃尔倒听见了,他对老师的这番夸奖,感到 非常得意。他立刻就想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聪明”。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轻轻地把手伸到阿布杜拉的胳败窝底下,冷 不防地在那掏了两把。阿布杜拉全身掣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站起来,因为他太疲倦 了。他只是把头掉过来。当他看见是皮埃尔的时候,他鄙弃地望了一眼,什么话也 没有说,仍然坐着休息。太阳照在他那古铜色的皮肤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 “您看他多狡猾,”琼斯先生对苏理安夫人说,眼睛望着阿布杜拉,“他知道 敌不过皮埃尔,所以就装死!” “我把这叫做懦弱,”苏理安夫人说,“我们欧洲人就不是这样。谁来逗我, 即使不还手,也可以讲几句道理。阿拉伯人只会在暗地里捣鬼,当面讲理的勇气是 没有的。” “因此他们就需要我们来替他们维护正义,替他们保持公理。”琼斯先生说, 好像他就是阿拉伯人的统治者似的。 接着他就吸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最后他沉思起来。看样子他似乎觉得作为 一个“欧洲人”,对有色人种在道义上负有一个担子,而这个担子非常重,重得使 人扛不起来。(当然这里所谓的“欧洲人”是指寄生在殖民地和落后国家人民身上 的“白种人”。) 苏理安夫人也叹了一口气,好像她是非常同情琼斯先生的心境似的;但是她没 有沉思就拿起一块雪白的奶油点心,两口就吃完了,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这次叹 气的性质不明,大概因为肚皮快要填满了,感到非常舒适的缘故吧。 那位“聪明”的小学生皮埃尔,看到他头一次挑衅没有引起反应,心里感到很 不痛快。他回到他爸爸“总督”先生的身旁来,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两块三明治, 越想越不够味儿。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布杜拉后面,拉开阿布杜拉小裤权的 松紧带,使劲地在这个小仆人的屁股上拧了一下。阿布杜拉本能地捏紧了拳头,用 力地向后一挥,但皮埃尔已经跑远了。阿布杜拉虽然略微喘过一口气来,但仍然感 到疲劳――而且非常饥饿。所以他仍旧没有站起来,只是狠狠地把这位顽皮的少爷 盯了一眼,松开了拳头,坐着不动。 琼斯先生作为皮埃尔的教师,看到这种恶作剧,似乎颇为得意,但又似乎有点 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保持沉默,不发表意见。连皮埃尔本人也站在一边,感到有 点儿没趣。在这种场合下,琼斯先生觉得他应该说几句话,打破这种沉寂。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说,意思是指阿布杜拉,“他本来是想打人的, 但是看看对象的来历不简单,又有我们这些欧洲人在场,他就把手缩回去了。他知 道,动皮埃尔一根毫毛都不是好玩的。” 他在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提高了嗓子,希望皮埃尔的父亲能够听得见。果 然不错,这次“总督”先生听见了。他终止了和那位胖妇人的谈话,掉过头,把注 意力投到苏理安夫人的桌子上。苏理安夫人看到自己朋友的意见引起这样的重视, 她谈话的兴致自然也就大大地提高了。 “阿布杜拉这个孩子确实不老实,”苏理安大人对琼斯先生说,但是眼睛却在 斜斜地观看“总督”先生的颜色,“不要看他年纪小,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他什 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叫他去买东西,他就要虚报价钱,你叫他看门,他就要搜你 的柜子。只要他认为值钱的东西,他总要想办法偷走。” 琼斯先生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叹一口气。他当过牧师,有一种善于即席表演的 本领。他做出过去他在教堂里讲道时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表示他同情苏理安夫人 的境遇,同时也怜悯阿布杜拉这个异教徒的邪恶。” “我真是为您担忧!”他像一个亲人似的用一种关切的口吻对苏理安夫人说, “这样下去,您的脆弱的健康情况怎么受得了?依我看来,倒还不如叫他走,另雇 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 “你说得真轻松!”苏理安夫人用一种感伤的声音说,好像她脆弱的健康情况 已经受到了损害似的。“对,像他这样的仆人多的是,但是他们每人的品质都是一 模一样,没有一个好的!” 隔壁桌上的“总督”先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不禁用手在桌上轻轻地拍了 一下,似乎是叫绝的样子。他重视苏理安夫人的这个关于阿拉伯人的结论。他认为 这个结论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他一时压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也顾不得一 般礼节,就扔开他同桌的那位胖妇人,把椅子拖过来,参加苏理安夫人和琼斯先生 的对话。那位胖妇人也乐得清闲。她为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把自己面前一块洁白的 奶油糕端详了一会儿,正在盘算怎样去享受它。 “你刚才说的那段话可以说是总结了我半生的经验,”“总督”先生说,同时 用一种赞叹的眼光望着苏理安夫人,“我在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先后雇过不下二十 多个佣人。没有一个不偷东西!” “可不是!而且他们偷了东西还死也不承认呢!”苏理安夫人面对着“总督” 先生,谈话的兴致更浓厚起来。于是她拉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叙述一件伤心的事 情:“前不久,亨利从波赛带回一件生日的礼物给我,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这是 他在一个阿拉伯人开的有两百年历史的银匠铺里定做的――制作过程整整花了一个 月的工夫!阿拉伯人的某些手工艺品我们欧洲人可是赶不上――这点我们得承认。 那些链圈细得像头发丝一样。戴在颈上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在霓虹灯或太 阳光的照耀下,它才发出一道晶莹的光圈。使戴它的人显得圣洁,显得高雅!细心 的亨利,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动脑筋。只有他才能为我想出这样一件礼物来。您可 以想象得到,我是多么爱它!这不仅是由于它本身的美,而是由于它的美里藏着亨 利的一颗更美的心。我只有出外作客时才戴它一下,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收起来。有 一天我刚一回家就接到亨利从波赛打来的长途电话,我顺手把项链摘下来,放在客 厅的一个玻璃盘子上。后来我因为思考电话里讲的事情就把项链忘了。您知道结果 怎样?” 说到这里,苏理安夫人好像是要故意制造一种紧张气氛似的,忽然顿住了。琼 斯先生果然紧张起来。他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一绷紧就变成了一副哭丧相。 “结果怎样?结果怎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还会怎么样呢?”苏理安夫人说,“项链不见了。亨利不在家的时候,我的 客厅里只有几个亲近的欧洲朋友来过。除此之外,就只有阿布杜拉偶尔进来听听使 唤了。他的手脚素来就不干净。见了这样的好东西他还能放过去?所以一定是他偷 走了。但他死也不承认。他偷这件东西无非是想拿去卖几个钱罢了。我答应给他钱, 他也不接受。他倒反问我一句:‘为什么我无缘无故要接受您的钱呢?’你看他刁 不刁?他还要装正经人,真把我气死了!” 琼斯先生松了一口气,觉得故事总算有了一个结局。 不过“总督”先生的心里却烧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的脸涨得通红。 “这就是阿拉伯人的本质!”他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他 们还要闹什么民族独立!如果他们真的独立了,天下可真不知要搅成个什么样子! 他们在我们的手上真是个大负担。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愿意承担这个重担 呢?” “总督”先生把双手无可奈何地向两边一撇,好像这个负担就放在他的手中而 他现在想要把它扔掉似的。但是他立刻又把双手收回来,好像又怕别人把它接过去 似的。这种矛盾的心情,说来也很奇怪,在他心中激起一种不可压服的仇恨。他像 一头要吃人的野兽似的把眼睛掉向阿布杜拉,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花。在这种情形 下,苏理安夫人和琼斯先生不知怎的也同时激动起来。他们怒气冲冲地望着这个还 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孩子,恨不得当场就要结结实实地捶他一顿。 阿布杜拉仍然坐在沙滩上,没有理会他们,虽然他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所 发表的关于他和他的民族的议论。他很奇怪,这一批“温文尔雅”的绅士怎么忽然 像发了神经病似的,变得这样狂暴,简直是一群野兽。 阿布杜拉的这种沉思的表情,使这几位高贵的客人更加怒不可遏,几乎要立刻 就动手向他打来。“聪明”的皮埃尔当然不难即时就嗅到这种气氛。他的气焰顿时 高涨起来。他觉得阿布杜拉太不知趣,居然两次都不理他的挑衅。他觉得现在应该 给这个小仆人一点颜色看看了。这次他不是蹑手蹑脚向他后边走去,而是大摇大摆 地走到河边――因为阿布杜拉是面对着河坐着的。他在水滩上选好一个姿势,弯下 腰,把双手放进水里,使劲地搅起尼罗河的水,向阿布杜拉洒过来。他要把阿布杜 拉淋成个落汤鸡的狼狈样子,叫大家痛快地笑一通。头一下子,水只打到阿布杜拉 的膝盖。第二下子,勉强打到他的鼻尖。第三下子水还没有搅上来,可是皮埃尔已 经因为用力太猛,身子往后一仰,连人带衣服滚进激流中去了。 尼罗河激流的力量是相当大的,皮埃尔无法抵挡这急剧的冲击,有点招架不住 了,要想爬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时坪坛上茶座间引起一片喧闹:“救人!” “总督”先生带头喊:“救人!”苏理安夫人接着喊:“救人!”琼斯先生附和着 喊。“救人”声震动了这片河岸。可是没有一个跳下水去救人。琼斯先生是这些高 贵客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家都把视线掉向他,希望他有所举动。他也确是在装作 脱衣服的样子,但是他始终不离开座位。大家面面相视,都干瞪着眼,没办法。事 情紧急万分,如果真的像这些高贵的客人刚才谈话时所说的那样,种族间也有“勇 敢”和“懦弱”之分的话,现在倒真是一个考验的时刻了。 “救命”声当然没有停止,只有扩大。但是皮埃尔已经不能等待,快要没顶了。 这时一直呆呆地坐着没有动的阿布杜拉,像睡醒了觉似的用手擦了擦眼睛,从 河滩上站起来。他向坪坛上的茶客们望了一眼,并且等待了他们一会儿。这些绅士 们只知叫喊,制造紧张空气,却不敢走到水边。阿布杜拉眼看再等下去是要误事了, 所以他就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水边,纵身一跳,钻进激流中去了。他是在尼罗河边 长大的孩子,不仅会游泳,而且水性相当好。他顺着激流,一会儿就到达皮埃尔的 身边。这位小少爷已经沉到水下面有尺把深了,阿布杜拉往水里一沉,没有费多大 劲儿就抓住了皮埃尔屁股上的裤带。他像捞起一条死狗似地很快就把这位少爷拖到 沙滩上来了。 少爷在水底下呆了只不过几分钟,所以并没有死。不过尼罗河的水可是多喝了 几口,所以他站在沙滩上有点儿发呆的样子。这时那些高贵的客人们可活跃起来了。 他们都争先恐后地离开座位,向皮埃尔围过来。琼斯先生口中念念有词,在感谢 “上帝”。苏理安夫人按照天主教的习惯,在胸前划着十字,连声不断地喊“圣母 玛利亚”。“总督”先生双膝跪在儿子面前,连忙替儿子脱下被河水浸得透湿的衣 服。他的嘴唇在颤动,他从心眼里想对阿布杜拉叫一声“救命恩人”,但是经过一 番剧烈的内心斗争后,终于没有喊出来,因为阿布杜拉究竟是一个阿拉伯人,而且 还是一个仆人:感谢他是有失身份的。 做父亲的“总督”先生怀着庆幸的心情替皮埃尔脱下鞋子,脱下裤子和衬衫。 最后他接过一条毛巾,拉下儿子的背心,打算好好地给儿子擦一擦――擦得皮肉发 红,免得伤风。但是当他还没有动手擦的时候,他发现皮埃尔胸前挂着一件非常精 致的东西。这件东西在太阳光中发出晶莹的闪光。 苏理安夫人立刻停止念“圣母玛利亚”,一把抓住这件东西,连声说:“啊唷! 这就是我丢的那条项链!” “总督”先生当时就怔住了,因为他对这件意外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精神准备。 但他是个有经验的人,他立刻懂得事情的性质。为了缓和苏理安夫人的紧张情绪, 他打算把话头岔开。他问儿子道:“你又不是女孩子,戴这个东西干什么?” “好玩!”皮埃尔直截了当地说――在太阳里晒了几分钟,他的精神又恢复过 来了。“这个东西蛮好玩的,我喜欢它!” 可是苏安理夫人仍然不放手,她继续追问:“可是不能因为喜欢就随便拿人家 的呀!这是亨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从哪里拿来的?” “从琼斯先生房里拿来的,”皮埃尔得意地说,“他叫我到他房里去做功课,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先生把它藏得可真神秘啦!他把项链放在一个小银盒里,又 把小银盒放在枕头底下,他还以为没有人能找得到呢!” 皮埃尔又在这里表现他的“聪明”了。 苏安理夫人把脸掉向琼斯先生。“你……”她说不下去了,脸上一阵发青。 琼斯先生不敢看苏理安夫人,把头稍微向下低了一点。“我……”他也说不下 去,脸上一阵发红。 “总督”先生把视线从儿子掉向儿子的老师。“他……”他也说不下去了,脸 上一阵发白。 在这段时间,阿布杜拉一直是站在太阳光里晒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惟一的衣服― ―小裤权。他一直没有什么表示,因为他在“欧洲人”面前是从来不大喜欢讲话的, 不管他们是曾经怎样谈论过他。但是现在他觉得他非讲几句话不可,不过他讲得非 常简单。他说: “你们现在知道吧,我没有偷你们的项链。我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你们是有 钱有势的人,请你们记住,以后不要把坏事都往阿拉伯人身上推。我们要比你们高 尚得多,也勇敢得多。” 出乎意料之外,小仆人阿布杜拉的这几句话并没有引起这批高贵客人的任何反 响。他们像受了催眠似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哑然。他们的脸上一会儿发青, 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在阿拉伯天空中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煞是难看。这个俱 乐部自从开办以来,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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