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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吹(1906―1997)上海人。著有童话集《一只想飞的猫》,评论集《儿童 文学简论》等。 一只想飞的猫 陈伯吹 ――豁啦! 一只猫从窗子里面猛地跳出来,把窗槛上摆着的一只蓝瓷花盆碰落在台阶上, 砸成两半。 才浇过水的仙人掌,跟着砸碎的瓷花盆被抛出来,横倒在地上,淌着眼泪,发 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可惜!” “那算得什么,我是猫!”猫没道歉一声,连头也不回一下,只弓起了背,竖 起了尾巴,慢腾腾地跨开大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昨天夜里,我一伸爪子就逮 住了十三个耗子!” “嗄――”猫忽然停住了脚步,耳朵高高地竖起来,招了两招,就撒开四条腿 飞奔过去。 两只蝴蝶,正在凤仙花的头顶上来回地跳舞。凤仙花仰起了红通通的笑脸,尽 力发出香气。她们亲亲热热地接吻,一下、一下、又一下。 猫突如其来地飞奔到蝴蝶身旁,张牙舞爪。她们大吃一惊,腾起身来,像两个 断了线的风筝,倏地飞远了。 “倒霉,扑了一个空!――她们比耗子聪明。”但是猫没肯轻放过她们,只停 了一秒钟,就跳起身来追赶过去。 两只蝴蝶在空中交头接耳,商量什么事情。 黄蝴蝶一歪一斜地,像从白杨树上掉下来的一张黄叶子,飞得又慢又低,落在 后面。 “哈,她乏了!”猫直奔过去,伸起脚掌一抓,差半尺,黄蝴蝶飞走了。 现在是白蝴蝶飞得又慢又低,落在后面。 “这回可差不离了!”猫奔过去,用力蹦起来,又伸起脚掌一抓,只差一寸, 白蝴蝶飞走了。 “呼――嘘――”猫头上渗出了汗。他自己安慰自己,“险些儿到了手!逃不 掉的!” 这时候,黄蝴蝶又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飞着,仿佛要降落在地面 上的样子。 “可恶,她逗我呢!”猫原来是捉捉玩玩的,现在却恼起来,“她想欺侮我吗? 好,有她好看的!” 猫弓起了身子,沿着一排夹竹桃紧挨着走,想利用这些绿叶子掩蔽他,轻轻地、 俏悄地潜跑上去。 “他打埋伏呢!”黄蝴蝶好笑了,可是没笑出声来。 猫看看愈挨愈近,不到两尺光景,一纵身飞扑上去,“成了!” 不,还差几分。猫的话说得太早啦! 黄蝴蝶写写意意地飞走了。 猫望着黄蝴蝶在马缨花树的枝旁,绕了两圈,才直向高空中飞去。他叹了口气, “她太机警了!不过如果我也能够飞――”他烦恼得很。 白蝴蝶仿佛也飞累了,像一朵小白花,落在一片映山红的上面。 猫抹一下脸。“我眼睛没花吗?难道不就是那个小丫头!――好,你也来逗我!” 他蹲了下来,一动也不动,眼睁睁地盯着白蝴蝶,暗地里在估量距离,观察风 色,要挑选一个最好的时刻,像一支箭一样地射过去,射中她。 一,二,三!时间到了! mpanel(1); 猫腾身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他正在抬起头来得意的时候,怎么,白蝴蝶却 就在他头顶上翩翩地飞过,越飞越高,和黄蝴蝶飞在一块儿了。 他气得发抖,呆呆地望着她们,不自然地松开脚爪,被抓下来的一束映山红, 零零落落地从脚爪里掉下来。 这一对美丽的蝴蝶,像亲姊妹那样地并肩飞着。她们把这只自以为了不起的猫 戏弄得够了,就在一行青翠的柏树后面,绕了一个大弯儿,向西面飞去。 “我不放过她们!我发誓,一个也不放过!”猫像疯子一样,不好好地走正路, 却打横里从花圃中窜过去,撞在向日葵身上,撞到鸡冠花身上…… 向日葵正安静地站着,望着明亮的太阳。“这早晨空气多么好,这世界多么美, 这太阳照得多么暖,我得再把戴红领巾的孩子们向我提出的‘增产计划’仔细想一 想――啊唷!”她冷不防给猫猛撞了一下,撞得她那高个子东倒西歪,几乎立脚不 稳;她那大大的脑袋也晃来晃去,晃得头昏脑胀。 “咦,下毛毛雨了?”站在向日葵脚旁的一棵小草儿低声说。 “不是的。两滴眼泪!”另外一棵小草儿也低声说。 上了年纪的矮黄杨插嘴了。“你们说的都不是。两滴油!” “明明是向日葵姑娘的眼泪,怎么说是油?”这棵小草儿不服气,争论起来。 “也难怪,你们年纪小,见识少,还不知道她是一个‘油料作物姑娘’!”矮 黄杨说完,驼着背,铁青了脸,闭紧嘴,再也不愿意多说了。 可是两棵小草儿还不肯停嘴,他们总喜欢多知道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喜欢把事 情问清楚,喜欢多说几句话。 “啊啊,这个名字多古怪!一连串很难念!” “哦哦,这个名字倒新鲜,只可惜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鸡冠花也被撞伤了腰,气得满脸通红,他忿怒地喊着:“这个淘气的小家伙, 走路横冲直撞,不守交通规则!”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你算得什么,你是公鸡?像 吗?冒牌东西!”猫在乱奔乱窜中回头来狠狠地回嘴。他做错了事,从来不肯虚心 承认。 葡萄兄弟们吓得发抖,有的脸色发青,有的脸色发紫。“幸亏咱们爬上了架子。 这个野孩子多么可怕呀!” 等猫闯出这个花圃,两只蝴蝶已经飞得不知去向。 猫睁圆了眼睛,喘着气,望着天空。天空蓝澄澄的,连一片白云也没有。 “要是我能够飞――”他失望,又懊恼,垂头丧气地走过银杏树旁,也不照例 停一下,溜达一下,在树干上抓几下,磨一磨爪子。 喜鹊的家就在这棵银杏树顶上。 她清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收拾整齐,随后出去打食,吃饱了肚子回来, 休息了一会儿,就打开那本厚厚的《建筑学》来认真地学习。她是有名的建筑师。 从花圃里传来的吵闹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来一望,猫正踩在一棵小芭蕉的 身上跳出来。她认得他是这个村庄上最坏的一只猫。 “大概又在闯祸了吧,”喜鹊想,“啊,这样胡闹下去,总有一天会摔个大跟 头的。” 她看见猫有气无力地踱过来,想飞下去劝告他。可是猫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不 得意的样子,加快脚步溜过去了。 猫一直走到湖旁边。 沿着湖岸,长起一丛又高又密的芦苇,像一座耸起的绿屏风,把镜子一般的湖 面遮住了。猫没有看见鸭子正在湖里头洗澡。四周静悄悄的,他觉得很无聊,而且 有点儿疲倦,“在这儿瞌睡一下再说吧。” 在老柳树斜对面的槐树荫下,猫睡着了。 他做着梦。 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他追赶一只漂亮的红蝴蝶,一直追到了紫藤架下,他就 飞起来捉住了她。“啊呜!”一口,干脆把她吃掉了。“哼!谁叫你的两个姊妹戏 弄我?――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在睡梦中,猫舔嘴咂舌, 仿佛真的吃到了一只蝴蝶。 秋风带着一点儿凉意,吹过来。怕冷的芦苇直哆嗦,瑟瑟地发响。 猫糊里糊涂地以为一群耗子从洞里涌出来了,就咕哩咕哩地说着梦话:“喂, 你们这些尖嘴的下流东西,别吵闹吧,我不来难为你们。嗨,我要睡觉,我懒得管 你们!”他把身体蜷缩得紧一点儿,睡得真甜呀! 槐树低下头来,看见猫睡得烂熟,禁不住心头火起来,“这个毛孩子多不争气, 白天睡懒觉!――我的影子歪在西面,还没到午睡时间。” 他就生气地用一根枝条儿打在他头上。 猫霍地坐了起来,两只脚掌使劲地擦着眼睛,嘴里叽哩咕噜地说:“可恶!谁 把皮球扔在我头上?”但是等到他清醒了,睁开眼睛一看,什么影子也没有,四周 仍旧静悄悄的。 “噢,恐怕我是在做梦吧。”他想起他曾经飞起来吃到一只世界上罕有的红蝴 蝶,不管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总是值得骄傲的。 他拉开嗓门儿,不成腔调地自拉自唱。 呱呱叫,呱呱叫, 我是一只大花猫, 我是天下大好佬! 丁丁当,丁丁当, 耗子见我不敢抬头望; 老虎见我称声“猫大王”! 唧唧喳,唧唧喳, ………… “呷呷!呷呷!”鸭子一边大声地笑,一边摇摇摆摆地跑上岸来。 爱清洁的鸭子,洗了个冷水澡,浑身畅快。她听到猫的歌唱,想称赞他“调门 儿不错!”还想提个意见,“这歌词儿未免有些夸大。”另外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 他谈谈。 猫一向瞧不起鸭子,尽管鸭子笑嘻嘻地走过来,他却板起了脸孔,翘起了胡子, 像站在皇帝身旁的一个凶恶的武官,一开口就没好话。“扁嘴!你从哪儿来?上哪 儿去?” “请你放规矩些。不许你随便叫我‘扁嘴’。” “那么,我就叫你‘圆嘴’。” “叫绰号总是不正经。你可看见谁对待朋友这样没礼貌的。――好吧,我们不 谈这些。我刚才听见你唱了个歌,调门儿不错;可是歌词儿……” 猫拦住了鸭子的话,说:“你爱听歌?” “我爱听――不过……”鸭子的话没说完。 猫又插嘴了。“我可以为你再唱一个,你想听?” “谢谢你!我用心听。” 猫又拉开嗓门儿。 唧唧喳,唧唧喳, 那边来了一个啥? 原来是只扁嘴鸭! “喏,你又来了!”鸭子很不高兴。“你仿佛就是野山村上的那个小二流子, 成天吃吃、玩玩、调皮、捣蛋,……” “嘻嘻!嘻嘻!”猫冷笑着,眨眨眼睛,脸上满是狡猾的神气。 鸭子接下去说:“好吧,我们不谈这些。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咱们村 庄明天大扫除,你也要来参加。不要迟到!” “暧呀!”猫捧着头喊起来。 “什么事?可是肚子痛?” “头痛!”猫半真半假地说,“讨厌的‘大扫除’,我怕听这三个字。” “哦,你不爱劳动,你不愿意干活!” 猫装作没有听见,抬起了头,望望槐树,望望芦苇,望望老柳树。隔了好一会 儿,才低下头来,睁开一只眼睛,爱理不理地、冷冰冰地说:“你们爱劳动你们去 干。我不干!” 鸭子觉得很奇怪。“怎么,你不愿意把大家住的地方弄得干干净净?就说你自 己吧,家里头一团糟,也得打扫打扫。那天我在你家门前……” “你管不着!”猫抹了一下胡子。 鸭子也有点儿生气了,她是难得这个样子的。“你,你也应该知道:公共的事 情大家干;朋友的事情帮着干。” “你是女教师?”猫毫不讲理地说。 鸭子没话说,转过身去想走了。 猫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不怀好意地盯着鸭子。“呢,你慢走,我们再谈谈。” “你既然不肯参加大扫除,和你多谈也白费。浪费时间!”鸭子真的要走了。 “你瞧,谁来了?”猫的眼光真好,他一抬头就望见远处地方有黑影儿正在向 这边移动。 鸭子忽然想起来了。“啊哟!真的耽搁得太久了,他们上这儿来找我啦!” “他们是谁?” “还不是鹅大姊、鸡大哥和鸡小妹吗?” “哦――”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觉得十分扫兴,原来开鸭子玩笑的打算, 像膨胀得很大的胰子泡,“瘪的!”破了。 现在看得清楚了,两个黑影儿越来越大。一个脖子长的。一个冠子高的。 “再见!”鸭子还是很有礼貌地躬一躬身子走了。 猫闭上了眼睛,也不抬一抬身子。 鸭子一摇一摆地迎上前去。她很爱朋友,又是一个热心的快活人。 “呷呷!”她老远地和他们打招呼。“很对不起哪!我没早一点儿回来。我洗 了一个澡,上岸来遇见猫兄弟,和他说话说久了。――猫兄弟还在这儿呢。” “呸!去你的,谁是你的兄弟!”猫嚼了一口草,把它吐出去。 鸭子耳朵不很灵,又只顾迎接朋友,没听见。 鹅拖着肥胖的身子,一边向前急走,一边提高了嘶嗄的嗓子回答着。“不忙, 不忙。鸡小妹昨天在苹果园里抢捉虫子,淋了雨,感冒了,今儿身体发烧,躺着起 不来。所以咱们得把大扫除的日子改变一下,特地来和你商量商量。你可有什么意 见?” 鸭子一听得母鸡病了,心里头就着急,话都说不顺溜。 “呷――呷――”意思是说你们“看――吧――” “看过大夫了,病倒不怎么厉害,只是要休息一个星期。”公鸡的嗓子真响亮。 他是一个杰出的歌唱家。 猫老远地蹲在后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佩服他,因为公鸡嗓子虽好, 唱的总是“喔喔喔”的老调。他不喜欢。他自以为比他强得多。 这时候,他们三个已经走在一块儿了,多亲热,有说有笑的,走回村庄去了。 猫独个儿蹲在槐树底下,觉得寂寞起来,却又不愿意跟上去,只是不停地眨着 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忽然他们三个在银杏树下兜了个圈子,走回来了。 猫心里头一高兴,精神就来了。他用心地听着他们讲些什么。 “我赞成把大扫除推迟半个月搞,好让鸡小妹多休养几天。做事情性急总不好!” 这粗大的是鸭子的声音。 “你的话说得有理,我同意。”这嘶嘎的是鹅的声音。 “不过,如果下个星期日她仍旧起不来床,我主张甭等了,我顶两份工作得了。” 这清晰的是公鸡的声音。 “不能让你多辛苦。咱们有福共享,有事共当!”鸭子真心地说,不觉眼圈儿 也红了。“啊,如果猫兄弟也来帮一手,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所以我主张还是去劝劝他。”鹅昂起了头说,她的脖子多长啊。“要是他答 应下来,即使鸡小妹再多休息些日子,也没关系。” “对。我们去好好地邀请他。”公鸡用嘴把自己的花衣服整一整好。 “我们要客气些说,耐性些说。”鸭子叮嘱大家。她想轻声点儿说,可是她的 粗大的声音仍旧给猫听得清清楚楚。 猫知道他们的来意,心灰了一半。他原想他们来找他玩儿去的。 “我躺下来假装睡觉吧!”猫心里想。 “猫兄弟!”鹅、鸭子、公鸡一边跑近来,一边热烈地招呼猫。 “呼噜――呼噜――呼噜――”猫打着鼾声。 “怎么,他一下子就睡着了?”鸭子眨着眼睛,迷惑起来。 鹅摇摇她的长脖子,默默地想了一想,低下头来看了看猫。她不敢去碰动他, 知道他的脾气不好。 “让他打个很响很响的喷嚏就会醒来的。”公鸡啄了根小草,想插在猫鼻孔里 撩几下。 “不好,不好,”鸭子急忙阻止他说,“这么一来,他准会生气的。如果谁这 样对待我,我也会生气的。” “那总得想个办法让他醒来。”鹅又伸着长脖子,昂起头来,在默默在想办法。 “办法还有一个,看你们赞成不赞成?”公鸡说着,提起一只脚来,抖了抖他 的花衣服。“猫兄弟搞错了,以为现在还在半夜里,所以睡得那么香。其实,树林 中、果园里、农场上,到处照耀着阳光,时候已经不早,让我唱起一曲‘喔喔喔’, 保管他就会醒来。” “这个好。”鹅的长脖子点了两点。 “不过你得唱响一些,别让他的鼻息比你的歌声还响。”鸭子以为猫真的睡着 了。 公鸡抬起头来,冠子抖动了一下,披在脖子上的长发也飘动起来,多雄壮的样 子。他唱起来了: 喔喔啼!喔喔啼! 该睡的时候要好好睡; 该起的时候要快快起。―― 太阳啊,他在招呼你! 猫没有醒来。“呼噜――呼噜――”的鼾声反而更加响了。 鸭子惊讶地低下头去,仿佛一个近视眼般地仔细看看猫,只见他的胸脯一起一 伏地抽动着,眼睛闹得紧紧的。 鹅一动不动,还是伸着长脖子,昂着头,在默默地想。 公鸡再唱: 喔喔啼!喔喔啼! 该起的时候还不起, 睡懒觉的家伙没人理。―― 太阳啊,他躲进乌云里! 猫还是没有醒来。 鸭子睁大了眼睛,觉得事情太奇怪。 鹅摆了摆身子,有点儿不耐烦。 公鸡早看出猫在假装睡觉,现在他不客气了,抢前一步,把脖子伸到猫的耳朵 旁边,像一个勇敢的号手样地大声地吹起来: 喔喔啼…… 猫一骨碌翻身跳起来,睁圆了两只眼睛,瞪着他们三个,摆出一副不友好的样 子。 “猫兄弟,你早!”鸭子先开口。 “猫兄弟,你好!”鹅跟上去。 “猫兄弟,你起得早,身体好!”公鸡说俏皮话。 “不理你们这一套!”猫气可生大了,“如果你们想我去大扫除,先来比赛一 下,谁胜了我,谁就能够命令我――要我扫干净整条长街,或者整个广场,我也干。” 鹅把头低下来,温和地问:“赛什么?猫兄弟。” “赛跑!”猫粗声粗气地回答。 鸭子着急地说:“那可不行啊!你明明知道我们三个都只有两条腿,跑起来比 牛还慢。”她忧愁起来。 “那,你们就休想我去干什么活!”猫把头侧过去,不要看见他们。 “大扫除,清洁卫生运动,这是为大家好,也为你好哇!”鸭子心直口快,老 老实实地说。 “我不在乎这个。”猫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头,眼睛望着天空。 “这样岂不是不公平吗?”公鸡责备着猫。 猫回过头来,露出了牙齿。“你说说看,怎么不公平!” 公鸡没有被吓倒,跨前一步。“那么,大家出力出汗,把胡同、马路打扫得干 干净净,你不劳动,――好意思?” “我没有叫你们干这种傻事!” “照你说:就是成天吃吃、玩玩,什么活也不想干,吹吹牛皮过日子,这才是 聪明人干的乖事情!” 猫没话好说,但是显然发怒了,“哺!哺!”地喷着鼻息,尾巴在后面甩了两 甩,背脊弓了起来。 鸭子慌了,忙说:“猫兄弟――我们是来邀请你的啊!” “少说废话!谁要我拿起扫帚、抹布来,谁先来和我赛跑。” “不过,”鹅还是和和气气地讲道理,“你是个赛跑健将,咱们差得太远了, 请你甭提这样难的条件。” 猫的怒气平下了一半,因为有人在称赞他了。“可是,我,我不只是个赛跑健 将啊!” “不错,我知道你还是个跳高健将,能够从地球上跳到月亮里!”公鸡故意这 么夸奖他。 “你以为我不过是个运动员月 “不,不,”鸭子看出猫又快要生气了,急忙安慰他说,“你,你又是个旅行 家。你常常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妙乎――”猫笑出来了。“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也是个歌唱家呢。” 鸭子回头来望望公鸡,看见公鸡的脸色很难看,担心他们再吵起来。“不错, 不错,猫兄弟是个男低音歌唱家;我们的鸡大哥是个男高音歌唱家。” “那么,你是个什么呢?”猫刁难她一下。他觉得鸭子好欺侮些。 鸭子噘起了扁嘴,想了半天,才说:“我嘛,我是个游泳家;或者可以说是个 渔业家。我们的鹅大姊也是的。” “你不知道?我也是的!”猫嬉皮笑脸地说。 鸭子给弄得糊涂起来,不停地眨着眼睛。她望望鹅,心里头在想:“难道猫也 会在湖里打鱼不成,怎么从没见过?” 公鸡讨厌这个骄傲的家伙,再也不肯错过好机会,立刻插嘴说:“可不是,有 一天我走过湖边,我亲眼看见你在湖里打鱼,捉起一条大约有十斤重的大鲤鱼来, 那鲤鱼的两条须儿可真长哪!你呀,真是一个多么有才干的渔业家!” “不,你看错了人,我没有在湖里打过鱼,”猫心虚了,他强辩着。“我只是 在湖边钓过鱼。我还记得钓起了一条阔嘴巴、细鳞片的鲈鱼;还有一条三斤多重的 鲫鱼,――嗨嗨,鲫鱼的味道可鲜极啦!”猫说完,咽了一口唾水,喉咙里“咯嘟” 一声响。 “请原谅,我的记忆力不好,把话讲错了。”公鸡装做一本正经,抱歉地说。 他看看鹅,又看看鸭子。“今天就请这位出色的渔业家表演他的拿手好戏,给我们 开开眼界。” 猫怔住了。他抽搐着鼻子,真够呛,无可奈何地说:“可以嘛。” “那么,我们鼓掌欢迎!” 公鸡带头,鹅和鸭子跟着,一齐拍着翅膀,把地上的灰土扇起一大片。 猫暗暗叫苦,但是话已经说了出去,“怎么办呢?” 公鸡先向湖边走去,鹅和鸭子跟在后面,猫没奈何地只得和他们一块儿走。到 了湖边,又没奈何地蹲了下来,把尾巴插入湖里,摆出钓鱼的架子来。其实,他自 己心里很明白,这样做不顶事,担心骗不了人。可是他爱面子,只能硬着头皮这样 做,想碰碰运气看。 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了,鱼的影子也不见。 猫的尾巴浸在水里久了,凉得不好受。“我不该说大话!”他有点儿后悔了。 但是他想用拖延的方法把这件事情拖过去。 猫突然地唱起歌来: 鱼儿呀,鱼儿呀,咱们是老朋友。 游呀,游呀,快上我的钩。 大的不肯来,小的也将就。 你们瞧吧:锅里有油, 瓶里还有酒, 没有葱烤鲫鱼怎不叫我皱眉头? 鸭子觉得非常有趣,笑着说:“好一个快活的钓鱼人!” “我说这个钓鱼人快愁死了!”鹅说,“他的歌声好像哭声。” “这算唱的什么歌,”公鸡很生气,“油腔滑调!” 事情真凑巧,猫正在为难的时候,一条乌鱼恰好游过来,看见水里面有一条毛 茸茸的东西,以为是条大毛虫,就狠命地一口咬住了。 猫突然觉得尾巴上剧烈地疼痛,就乱甩起来。咦!一条黑色带斑的身体滚圆的 鸟鱼,在地上蹦着,蹦了又蹦。 猫忍住了尾巴的疼痛,咧开嘴勉强笑着。“啊哈,你们看!怎么样――一条鸟 鱼!” 鸭子连声称赞:“能干!能干!” 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一半儿相信,一半儿怀疑。 公鸡气得脸色苍白,连头上的冠子也倒在一边了。 现在猫更加骄傲起来。一忽儿爬上槐树,一忽儿又跳下来;一忽儿在草地上奔 过来又奔过去,一忽儿躺下来打滚。他得意得忘记了疼痛。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就逮住了十三个耗子!我一甩尾巴就钓起了一条大鸟鱼!” 他乐得说了又说,巴不得把这句话去告诉全世界的人。 一只小麻雀,停在老柳树的柳条儿上。柳条儿轻轻地飘荡,他正好一边荡秋千, 一边看滑稽戏。 说起来小麻雀的鼻子虽短,眼睛却灵。他觉得他应该勇敢地飞下去,揭穿猫的 鬼把戏,就飞落在地上。 “喂,亲爱的猫先生!我请教你:你的尾巴上挂着的是什么?可是一朵大红花? 今天什么好日子,你打扮得像个姑娘似的?” 这就引起了鹅、鸭子和公鸡的注意,发现猫的一圈黑、一圈白的竹节似的尾巴 尖上,有红斑斑的血渍。 猫给这么一提醒,立刻觉得尾巴上热辣辣地疼痛得不好受。但是他想起“我是 猫!我一伸爪子――”就只能硬装好汉。“那有什么,不过我自己咬死了一个该死 的甲虫,一不留神就咬伤了自己的尾巴。” “你的牙齿和乌鱼的一样不肯留情!”麻雀说着,“吱吱!吱吱!”地笑。 公鸡不满意猫的不老实、不劳动,还要骄傲自大。他也来取笑他:“我们的猫 兄弟挺勇敢,就是给狮子咬一口也不过像给蚊子叮过一样,只觉得有一点儿痒刺刺 罢了。” 猫很想报复大家的嘲笑,但是尾巴上的血渍抹不掉,硬不起来。他眯着一只眼 睛,想把话题扯开,狡猾地说:“反正乌鱼钓上来了逃不掉,等一会儿我请客。现 在咱们上喜鹊姑娘那儿去看看她。” “呷呷――谢谢你!乌鱼的滋味我吃腻了,你自己多吃点儿吧。”鸭子想起木 盆里的衣服还没有洗,不能再多耽搁了。 鹅可不这么想。她以为让猫到聪明有学问的喜鹊姑娘那儿去,可能得到一些教 训,这对于一只懒惰又骄傲的猫是有好处的。所以她顺着猫的意思说:“可以,可 以,先看看喜鹊姑娘去。” 公鸡想到一个月以前,水莲花开满池塘的时候,那些日子在苹果园。葡萄园里 捉虫子,早和喜鹊认识,并且做了好朋友了。这一晌工作忙,多时没见面,现在和 大家一同去看看她也好。“那么,走吧。” 小麻雀不吱声,只忙着摇动他的小脑瓜: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一刻不停, 大概心里头很不高兴吧。他觉得鹅、鸭子和公鸡竟这么不中用,给猫容容易易混过 去了。 他们离开湖边到树林去,没多久,已经走近了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猫每次从银杏树旁边走过,老是这么想:“什么时候爬到树顶上去――当然最 好是飞上去,看看喜鹊姑娘。她的家多高,真有趣,从她的家望出去,一定可以望 得到海。听说她家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我能够在那上面睡一会儿就好了,多舒 服。啊,如果她家里还藏着两个小小的蛋――”猫老是不转好念头。 喜鹊把一本《建筑学》看完了,打了一个呵欠,揉一揉眼睛,站起来望望,看 见一队奇怪的人马开进树林:猫带头走在前面,大模大样地,尾巴竖得那么高,像 插着雉尾毛的大将军。她猜不出他们要来干什么。 忽然间小麻雀飞来了。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告诉了喜鹊。 喜鹊笑起来,“看来这个家伙想到这儿来捣乱了。” 小麻雀说:“可不是,他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瞧不起人!” 可是喜鹊诚恳地说:“让我们大伙儿帮助他。眼睛还是长在鼻子两旁的好。” 猫走到银杏树旁,看看笔挺的干,粗大的枝,浓密的叶,多好的地方。他不觉 又想起来:要是我是喜鹊的话,我就要在这大树干上,钉上一块大木牌,写着: 猫公馆・大建筑师猫大王在此! 他还以为喜鹊真不懂得事,成天拿着书,是个书呆子呢。 “喜鹊姑娘!喜鹊姑娘!”猫在银杏树底下憋着喉咙,装出亲见的声音叫起来。 “你别那么用功,累坏了身体划不来,请下来和我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喜鹊探出头来,看见猫仰着狡猾的脸孔:一个颤动的鼻子,两撇翘起的胡须, 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尾巴一甩一甩的,正在打什么坏主意。 “谢谢你的关心,猫兄弟!”喜鹊向小麻雀瞅了一眼,她知道他喜欢饶舌多嘴 的。接着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看书是件快活的事情。” 猫心里想:“今天可有苗头――这个姑娘平时碰到我,老是板着脸儿,不是受 她教训,就是挨她责骂,现在却有说有笑的。”就高兴地说:“看的什么书?我想 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故事吧,你肯讲给咱们听听?”猫在说话的声音里,掩不住心里 头的快乐。他觉得今天早晨玩儿多,过得真不坏。 鹅、鸭子和公鸡听说要讲故事,就决定再呆下去,特别鸭子是爱听故事的。 猫又甩甩尾巴,装出恳求的样子。“多谢你,喜鹊姑娘,快讲吧!” “我就讲,我就讲。”喜鹊用好听的声音讲起故事来。 “从前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一只猫。” 猫的心“扑”的一跳,身子一动。“一只猫?”他眼睛眨了两眨。 “这是一只聪明的猫,不过有点儿懒惰,最大的缺点是骄傲。但是他本领的确 很好,是一个体育家,赛跑、跳高都得了奖。” “多棒!他又是一个歌唱家吗?”猫很喜欢听这个故事,忍不住问。 “是的,他是一个杰出的歌唱家。”喜鹊回答他说。“你别打扰我,听我讲下 去。” “他的唱歌也非常有名,特别是那个‘呼噜――呼噜――’催眠曲。有一回, 在石头山脚下的一个音乐大会上,他唱着这个歌,歌还只唱了一半,全场一千个观 众九百九十九个全睡觉了――只有一个没有睡,他在想做算术题:三加四是不是等 于七,想得后脑勺的青筋也暴起来,这样好听的歌竟没有听进去,所以他没有睡觉。 ――因此他获得了一等奖。” “呷呷!呷呷!”老实的鸭子笑出来了,仿佛她自己获得了奖一样。“他大概 得的是个金质奖章吧?” 喜鹊没回答她,就要讲下去。可是猫实在太高兴了,忍不住又插问了一句。 “他还是一个旅行家吗?” 喜鹊用了夸大的口气,讲下去。 “一点儿不错。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旅行家:到过大草原,穿过大森林,横过大 沙漠,上过一万公尺高的山顶,还下过四千公尺深的海底。所以他同时是一个伟大 的潜水家;当然也是个头等的游泳家。” “伟大!伟大!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渔业家呢!”猫得意地补充了一句。 喜鹊想:“这个骄傲的家伙自大得冲昏了头脑了。” “当然他还是一个伟大的渔业家,他能够出色地用尾巴钓鱼。” 猫高兴得觉得身体轻飘起来,忽然想起,“他还是一个航空家吗?” 喜鹊给他这么突然一问,几乎回答不出。 “我想是的,他是一个最勇敢的航空家。” “我想一定是的!”猫高声地嚷起来,伸起脚掌来抹抹自己的鼻子。“这个故 事里头的猫,就是我啊!” 麻雀不服气。“我说不是的,你不会飞!” “我当然也会飞!”猫想也不想,立刻大声地回答出来。 鸭子歪着脖子,又像近视眼般地仔细看看猫。“他没有翅膀,怎么飞?” 鹅伸着长脖子,昂起了头,默默地想:“猫不该这样夸口!” “呢,应该谦虚点!”公鸡抖一抖他的花衣服。 “那么,你当场就飞给咱们看!”小麻雀很不服气。 公鸡也忍不住说:“猫兄弟,咱们失敬了!从来还不知道你会飞!” 猫不做声,他有点儿后悔了。但是当他看见大家的眼光都射在他身上,他想起 “我是猫!我一伸爪子――我难道就在这些小子们面前丢脸不成!”他越想越烦恼, 虎出了牙齿,粗暴地说:“好吧,我飞给你们看!” 于是猫昂着头,弓着身子,屈着一双后脚,竖着尾巴,注视着银杏树,眼睛里 几乎冒出火来,用力往上一蹿,抓住了一根树枝。 “瞧吧,我不是飞起来了吗?”猫喘着气说。 喜鹊很和气地说:“这可不是飞。” 猫老羞成怒,反问了一句:“这难道是爬吗?” “不。这是跳。”喜鹊仍旧心平气和地解释着。 大家都好笑起来。树林里响起一片笑声,并且激荡起一阵回声。 他们都是行家,对于飞,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笑,笑得猫脸儿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上。谁也没有看见猫红过脸,这还 是第一次,虽然在历史上也只有这么一次,可是懂得“惭愧”总是好的。 猫松开了爪子,悄悄地一纵,跳落下去。 现在,轮到小麻雀的机会了。他把尾巴向上一翘,蜷缩起两只脚,张开翅膀来, 拍了两拍,身体就在空中腾起来,随后把脖子向前一伸,飞了出去。只见他用尾巴 摆一摆,就转着个弯儿飞回来。接着松开尾巴,慢慢地敛下翅膀,轻轻地降落在树 枝上原来的地方。面不改色。 大家心里头想:“多么优美的姿态!” 小麻雀也得意起来,小声小气地说:“猫先生,你瞧吧,这个样子才叫做飞! 你――” 猫没等小麻雀说完话,就垂下了头,拉长了尾巴,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慢吞吞 地踱到湖边去。 鹅向鸭子和公鸡说:“咱们走吧。我得回家去淘米洗菜了。” “正是,我得赶快回去看看妹妹,热度退了没有。还要到井边去担水,水缸里 没水了――”公鸡对于时间的感觉是最最灵敏的,“太阳快升到头顶上了!” 是啊,到了天午时分,他还得站在村庄的广播台上报告时间哩。 鸭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在后面走。她替猫兄弟难过,她仿佛看见他独个儿走 的时候流着眼泪。她希望他能够改过。鸭子的心肠是好的,不过有时候却鼓励了猫 的恶作剧。 猫跑回到湖边,乌鱼不见了,这像火上添油,增加了他的忿怒。“又是那个钩 嘴巴、大翅膀的老家伙,把我辛苦钓来的鱼偷了去。啊唷,这些会飞的都不是好东 西!” 就在这时候,他又想起了飞,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猫!我一个爪子就逮住了 十三个耗子!――我要飞,我能飞!只有那条笨驴子,做什么事总得刻苦学习一番。” 他就在槐树底下,暴躁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往上飞。不成!都掉下来了。 忽然他有了个“聪明”的主意。“既然从下面飞上去不成,为什么不从上面飞 下来呢?――真像笨驴子一样!笨!” 他急躁地爬上树去。攀上一根树枝,再攀上一根树枝,一直爬到了槐树顶上。 “我是猫!――我要飞!”猫在树顶上站得老高老高的。 他学着飞的样子,张开四条腿,从树顶上“飞”下来了。 在半空中,他翻了个跟头,喊着:“啊,坏了!坏了!”快掉到地面上时,他 倒栽着摔下来。 他摔得不轻,四脚朝天,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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