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重新审视妈妈 搬到新房不到一个星期，妈妈的长篇处女作也出版了，真是喜事成双。妈妈把 书拿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光彩起来，三十万字的小说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爸爸上 夜班走了之后，妈妈将脸埋藏在散发着墨香的书上热泪长流。我不敢说话，我不敢 打扰妈妈。妈妈应该高兴啊，这是喜悦的泪，这是在心中积攒了多少年的泪，哭就 让她哭个够吧。 人都说，知女莫如母，其实也可以说知母莫如女。我知道，妈妈一生的理想就 是能成为一个作家。在她孜孜以求的时候，我站在妈妈的书桌前曾说过，作家是那 么好当的吗？！我不是给妈妈泼冷水，我是觉得这种理想太高不可攀了，怎么想当 作家就能成为作家呢，我的妈妈她真的那么有幸地能成为作家吗？妈妈的文章已发 表不少，各种获奖荣誉证书也有一摞了，但我觉得作家都应该有大部头，像家里书 柜上的《巴金全集》、《莎士比亚全集》。没有这些，总该有《青春之歌》、《呼 兰河传》或者是琼瑶的《彩霞满天》，那才叫作家。去年，妈妈疯了似地写，没黑 夜没白天，有时我都睡醒一觉了，妈妈还在纸上沙沙地写着。我的手也痒痒，帮她 续写了几段，妈妈说还行，爸爸又说我比妈妈强。我都没功夫想我是不是就比妈妈 强，我只想是不是一个作家就要诞生在我们家里了，那该将是多么让人欢呼雀跃的 事啊！出版一本书可真不容易，妈妈不知跑了多少次出版社，在等待中企盼，在企 盼中等待。我总是不由得问：“多会儿印出来呀？”妈妈说：“快了，快了。”我 对自己的一切可以不张扬，可我对妈妈的书快出版了，做了许多舆论工作，为了让 同学们相信我妈妈是能成为作家的。我把妈妈发表过的文学作品装订在一起在同学 中传阅，弄得许多同学都很羡慕我，更想知道妈妈长得什么样。凭心而论，我妈妈 长得太普通了，个子也不高，眼睛也不大，额头大大的，后脑勺特别圆。我小的时 候，妈妈的额头总是亮亮地闪着光，现在却用发帘盖住了，原因是额头有了纹路。 单看妈妈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尤其是休息日穿着拖鞋，撸胳膀挽袖子洗衣做饭并大 声吩咐爸爸干这个干那个，纯粹的一个家庭妇女，可一出门就光鲜起来。妈妈看起 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有一次我在陌生人面前喊她“妈妈”，竟让人家打量了半 天，这也是妈妈的优势。妈妈在人群中总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抬头挺胸，永远地自 信，好像长着一身傲骨，也许就是这傲骨把妈妈的丑遮去了许多。尽管人们都说我 比我妈漂亮多了，可妈妈一点不伤心。她说：“别看我一点也不漂亮，可我气质好。 漂亮是表面的，是天生的，气质是内在的，是多方面修养得来的。”妈妈就是这样， 无论什么时候都自我感觉很好，她说这是自信的动力。 开家长会的时候，妈妈就要亮相了。我为妈妈选择了服装。我说：“你可别忘 了人是衣裳马是鞍，你要尽量打扮得像个作家。” “作家是人，怎么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再说我又不是作家。”妈妈反驳着。 我说：“你要不穿我指定的衣服，就别去开家长会了。”我绷着脸，一副家长 的模样，把妈妈逗乐了，只好按我的要求去做。 还好，妈妈没让我的同学们失望，同学们对她的评价还可以，说挺像个文化人 的。大家都盼着她的书快点印出来。 今天拿在手中的终于是一本厚厚的书了，不管别人怎样看，我可以授予妈妈 “作家”这个称号了，我也想写一本书了。 妈妈不再流泪，她捧着十本书来到了我的房间。她说：“这书给你，算是对你 的奖励，你帮我写的那几段文字就不付你稿酬了，卖掉书的钱就归你。现在是市场 经济，文化也是市场，文学也是商品，看看这商品有没有人认可，也是看看这本书 的读者群怎么样。这是我多少年的心血凝成，我还是希望有人读它并喜欢它，就像 我的女儿一样。乐乐，孕育你的时候只是十个月就瓜熟蒂落，你知道这本书我孕育 了多少年？她几乎同时与你一起在我的腹中孕育。我想和你一同诞生的应该是一件 最珍贵的能够送给你的礼物，因为我知道，我这一生不会有太丰厚的物质给你，也 不会有多么显赫的身份给你，我只能给你这些以外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一种实实 在在的精神，一种用毅力培育出来的精神。在培育你的同时，我又以顽强的毅力来 孕育我的这本书，并不断地充实，修正丰富自己，开创着艰难的事业。十年前，我 说我想写书，连最好的朋友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你怎么会写书呢，简直是不可思 议的事。越是别人不可思议的事，我越是要做。我发誓，在你十七岁雨季的时候， 我正好是四十岁，我一定要奉献给你一本书。为什么是雨季呢，因为我的岁月是伴 随风雨走过来的。但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我看着如花的你，我冲动而激情万 分，我决定在你花季的时候送给你这用血和泪铸成的一种精神，让你在这种精神的 感染下，如花般烂漫夺目。乐乐，离你花季的生日还有一个星期，我终于如愿地将 这份礼物送给了你，希望你能够珍惜。” mpanel(1); 我简直是屏住气听妈妈说完这番话的。妈妈说话的时候书一直是抱在怀里的， 她今晚穿一件鹅黄色的毛衣，头发盘在脑后，那样典雅而端庄，我一下子觉得妈妈 可爱起来，好像也读懂了妈妈的气质。真没想到妈妈的礼物呕心沥血准备了十六年， 我的心一动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接过带着妈妈体温的书，我叫了一声“妈”， 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妈妈回到了她的房间。我趴在床上开始认真读妈妈的书，整整读了一个夜晚还 没有读完，许多情节都让我泪流满面，而且越读我越觉得书中的主人公就是妈妈自 己。天亮的时候，我问妈妈：“是不是写的你自己？” 妈妈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有点不知怎样回答我，她似乎意识到说“是”或者 “不是”不容易打发我，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妈妈说：“说是也不是，说不 是也是，因为写书的人，第一部书肯定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本书又是第一人称 写的，很让人误以为是写自己。” 我咄咄逼人：“那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虚构的？” 妈妈不想正面回答，说：“能感动你的地方就是真的，不能感动你就是虚构的。 好了，别问那么多，你就当小说读。” 我拿了六本书去学校，同学一看我妈妈的书出来了，都争着想看。亚宁拿起一 本看了定价，从兜里掏出18块钱放在我的手中，说：“我买一本。” 不知为什么我不舍得让亚宁花这么多钱，我退给亚宁两块说：“不用按定价， 便宜两块。我妈说，文学是商品，也不是商品。”不一会儿，妈妈的五本书都让我 每本便宜两块卖掉了。买到书的同学几乎是不听课，都在读我妈妈的书。许多双眼 睛都往那五名看书的同学身上扫描。后来佳慧看着看着书竟哭了起来。这堂课，正 好是班主任的地理课，她看到今天学生们上课总是走神，佳慧还哭了，就说：“怎 么搞的，佳慧你是不是病了？”说着班主任走下讲台来到了佳慧桌旁，桂慧急忙想 把书藏在座位里，可是没拿住，书掉在了地上。班主任手急眼快捡了起来，说： “原来是在读小说，除了琼瑶的小说赚你们女孩子的泪水，还有什么书让你这样伤 心呢？书我先拿着，下课交份检讨来。”接着老师又开始讲课了：九大商品粮基地。 我想老师如果知道是我妈妈的书，肯定会网开一面的。今天这节课真漫长，我心里 很紧张，都是我惹的事，但不知怎么回事，紧张中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与快 乐，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我看着同学们递过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我只能无奈地噘 了一下嘴。想着妈妈的心血像战利品一样就被老师没收走了，心里又有些别别扭扭 的。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我的努力一半是为你”，可我今天又扮演 了什么角色。 班主任继续讲课，但教室里就是静不下来，我心里很内疚。班主任提问亚宁， 棉花是什么作物，小麦是什么作物，亚宁竟然能答成：“棉花是粮食作物，小麦是 经济作物。” 同学们哄堂大笑了，班主任说：“小麦能织成布料穿在身上吗？棉花能加工出 面粉制成奶油蛋糕吗Z这在本世纪恐怕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如果变成事实，那是亚宁 同学本世纪末的重大研究课题！” 亚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与我对视了一下。 班主任看了看表说：“还有十分钟，今天的课没法上了。现在自由读书吧，不 过你们可不能把我告到教导处，要罚我工资的。” 教室里一下子轻松活跃起来，女同学给佳慧飞条子： “真的那么感人吗？” “真是催人泪下吗？” 佳慧泪光闪闪地点头。 男同学则问亚宁：“真的就昏了头，连小麦和棉花是什么都分不清了吗？” 班里像烧开了的水，沸沸腾腾的，而我却在想着怎么去和老师解释。 下课铃声响了，我跟佳慧随老师去了办公室，老师先是说时间如何如何紧，要 会考复习的东西如何如何多，最后，她说：“还是要祝贺你妈妈出了第一部书。” 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我顺势递给老师一本，说：“这是我妈妈送给你的。”老师 脸上顿时雨过天晴了。自然而然，桂慧的检查免了，这场风波就过去了。回到家， 我把班里的反响说了，并对妈妈说：“五本书全卖掉了，另几本也预约出去了，降 价两元。” 妈妈说：“我的书怎么就让你贬值了？” 我说：“不是贬值，是学生都没有钱，买书的钱都是省出来的早点钱。” 妈妈不再说什么，我想送虹和玲儿各一本，怕妈妈拒绝，因为这是正式出版的 书，妈妈送朋友的书都是自己掏钱买来的，我要送人也得买妈妈的才是。我对妈妈 说：“我再买你两本吧，送虹和玲儿。” 妈妈笑着说：“玲儿和虹都是计划内的，你总算有一次机会卖你妈妈的书挣一 点报酬，就不要破费了。” 这一晚，我躺在床上一口气将没读完的部分读完。我想了许多许多，当然我最 想知道的是到底有多少真的成分，妈妈在我眼里既陌生又遥远了，是妈妈妙笔生花 还是妈妈的半生真有那么多曲折的让人伤心流泪的故事。还有，妈妈真的那样坚韧 不拔为着理想而奋斗着吗？看来妈妈不是在喊口号，是真格的，我决定把最关键的 问题提出来。我爬起来一口气写了几个问题： 一、你真的是私生子吗？注：如果是，你不忌恨她不能让你很体面地来到世间？ 二、养母真的对你不好吗？注：如果是，你多可怜，连亲情与母爱也不曾享受 过。 三、你真的为了求学而离家出走吗？注：如果是，我真是很钦佩你在你说的那 样动乱的年代，还有如此的求学愿望。 四、你真的自杀过两次吗？注：如果是，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但你最终选择了 活着，说明你很坚强。 五、文学真的如同你的生命吗？注：如果是，把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融进生命就 一定能成功。 六、你真的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吗？ 注：如果是，我倒非常钦佩我的爸爸，他能够冲破世俗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是世 俗，不是我这样看！ 七、你真的很爱你的女儿吗？注：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想我还是让你满意的。 八、你真的就不能原谅我奶奶对你的不公平吗？注：如果真是人格的践踏，那将是 一道永远也抹不平的伤痕，你试着忘记吧！ 九、你真的登上过复旦大学的讲台吗？注：如果是，这真是一个美丽的灰姑娘 的童话。妈妈，你好让我骄傲！ 十、你真的铭心刻骨地爱过除我爸爸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注：如果真是那样， 也不要紧，没有谁规定结了婚的女人不能有自已的感情世界。 写完这十个问题，我又反复看了看，其实要问的问题太多了，拣最重要的，不 知妈妈会怎样回答我。我本来还想写一句：“请妈妈回答！！！”又觉得没有理由 这样要求妈妈。我把这十个问题放在了妈妈的书桌上。 中午和晚上放学回家，我竭力想从妈妈脸上看出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直到临睡觉的时候，妈妈才将两页纸放在了我的床头，随后走出我房间的时候把门 带上了。我静悄悄地读着妈妈的回答。 乐乐： 看了你提出的十个问题，还有你对十个问题做出的评判，我的确感到你真的长 大了。尤其是第十个问题你简直成熟的不知让我说什么好。如果是一般的读者，我 是不会回答她的，因为文学是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艺术怎么能当成真的让作者 来回答。但是，你不同，你是我的女儿，你有权力了解我的过去，我也不应该拒绝 你走进我的内心世界，虽然我们是母女关系，但有时我是把你当作朋友的，甚至有 些话我不能和你爸爸讲却能对你说。 对于朋友是不该说假话的，尤其是你这样一个心地如雪般纯洁的特殊的朋友， 就让我认认真真地回答你的问题。 一、我真的是私生子。 但是我不忌恨我的母亲，不论她是怎样一个人，她都是给了我生命的功臣。创 造生命的人都很伟大，没有体面不体面之说。我很感谢她，你也应该感谢她，因为 有我才有你，如果是别人孕育了你，那是我们双方的不幸。 二、养母对我是不怎么好。 但也有我自身的原因，虽然我不曾有过亲情和母爱，但生活磨炼了我，这就是 一笔财富，是用钱从商店里买不来的，因此我很珍惜。 三、为求学我的确离家出走过。 虽然是在十年动乱中，但我始终没有放弃求学，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唯有读书是 最快乐的事，才能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离家出走也是有特殊的背景，不是都可以 效仿的。 四、我真的自杀过。 人不是一生下来就很坚强的，在绝望的时候她想到了死，也是很正常的，但在 死亡线上能够挣扎着使自己活下去，生命才又有了新的意义。 五、文学真的就是我的生命。 在我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是一本又一本书给了我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在我 绝望的时候，是文学与我相依为命。它渗透在我的意识与血液中，为之奋斗，我坚 信一定能成功。 六、我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 但这不是什么过错，这不是道德、品质、情操的问题，是由于单纯幼稚及许多 客观原因造成的。离了婚的女人，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你爸爸在世俗的眼里的确 很让人钦佩，但我的确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你说呢，另外我告诉你，离婚算不 上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缺点与过失，相信缘分。 七、我爱不爱你，请你用心去体会。你有时很乖，有时又不很乖；太乖了不好， 不太乖也不好；但不论怎样，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女孩，我就快乐。八、我不能原谅 你的奶奶。 她对我的刻薄与伤害，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人的自尊与人格不论她的出身如 何地位如何，都是不允许侮辱的，可她毕竟是你的奶奶，我不反对你爱她。 九、我真的登过复旦大学的讲台。 但这并不是一个童话，也不值得你为之骄傲。只要努力，只要去付出，每个人 都会拥有和得到甚至是更美好的一片新绿。 十、我的确曾爱过一个你爸爸之外的另一个男人…… 他很优秀，只是一种神交，是相互间的倾慕。一个人应该是有理智与道德的， 我对你爸爸不是很好吗？我也没有插足别人的家庭，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忠实于你的 爸爸。一种很神圣的感情，这种感情让我对家庭更有责任感、对事业更有追求。你 爸爸是信任和理解我的。 妈妈的解释我反复看了几遍，我无可挑剔地满意。还说知母莫如女，如果不是 这本书，我怎能了解我的妈妈！千般滋味不知从何说起，正像歌里唱的：生活真是 一团麻，生活真是一杯酒，生活真是一首歌，生活真是一片美丽的霞……能够在麻 中理出个头绪，能够在酒中品味出艰辛与甜蜜，能够在歌中去追求和奋进，能够在 霞中欢快地舞蹈……妈妈的书就给我了这样的感受。 我想重新审视我的妈妈是很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