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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翔的希望 每天,这时间都不知道是怎样打发过去的。很难熬啊,很烦人。每天歇着,不 知道该去做什么。你说找点事做,但现在像我这样的人找事做,不知道有多难。我 们都说下辈子要做女的,女的好找工作,现在招人大部分就要女的。做技术工人? 现在的人,谁想去学什么技术? 在这里,像我这么大的人都在想:天上掉个钱下来,发个财。每天吃了睡睡了 吃,有钱就用,都是这种想法。昨天朋友们聊天,都说:哎,明天跑到街上,抢个 劫就好了。 19岁的何翔窝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断地换着姿势。有时,他索性头枕着扶手 躺着,把穿着剪短了的牛仔裤的腿高高翘起。有时,他又突然坐直,从裤兜里掏出 一个指甲剪,把脚支在膝盖上,瞪着已经近视了但不愿戴眼镜的眼睛剪指甲。他说 话时经常有大段的沉默和太多的叹息。眼睛总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或别处,惟独不 是我的眼。 何翔的父母在江西萍乡一个亏损多年的工厂上班。妈妈3年前就下岗了,上岗的 爸爸也因为厂里连续几个月没发工资,上星期又第4次背起行囊,南下打工去了。 自己也想过去赚钱,但不好做什么,你没有技术,做生意又没人带,你能去做 什么?我老娘让我跟我老爹学技术,当车工,可我老爹又走了。我才学了两个星期。 老娘又让我跟另外一个师傅学,但像我这样的脾气,恐怕连师傅都要被我得罪了, 我受不了他……那种味道,想说你又不说你,但有什么事又对着你来,那种味道很 难受。你索性就说出来呀。所以不想跟着他学。 现在的日子呀,每天上午睡觉,睡到11点钟起来。下午到处逛逛,晚上也到处 逛逛,晚上晚点儿回家看电视,每天晚上都看电视剧《过把瘾》,看到一两点钟。 说到钱就很苦哇,就是没有钱,有钱用就不会这么想了。现在的日子呀,难过 啊。现在我们这儿的年轻人,都说要死掉才好,很烦人啊。昨天晚上朋友们在一起 吃酒时,都是这么说的:哎,这个世界真难混啊,连政府单位都下岗。我一个在政 府单位工作的朋友就下岗了,不知去做什么,想要结婚,又没有钱。现在的年轻人 结婚,都不想要家里的钱,但自己又赚不到钱,很无奈啊。 今年4月份我去了趟浙江,和两个朋友,想去打工。那儿招工只要女的。我们去 了金华,去了永康。十几天去了十几个厂,大部分都是招女的。服装厂、食品厂基 本上都是招女的。有招电焊工的,可我们又不会;招保安的,要退伍军人;招园艺 工,又要懂种花的;到工厂嘛,又要先交两个月的押金,还要签三年的合同,谁会 去做? 本来要进厂我早就进了。但是跟我同去的一个朋友却坚持要三个人在一起做事。 分开来不是一样的吗?有时间就聚聚呗,但他不肯。就不肯啦。反正一起去的总要 一起回来的。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做也不好。 那些职业介绍所也是骗人的。先交20块钱,这也不算什么。这些职业介绍所一 般都在市区,可他给你开个介绍信去郊区。去一趟就要一二十块钱,跑个几回就要 上百块钱了。 第一次介绍我们去一个夜市摊点,打打杂儿。老板答应了,于是我就留下来帮 他做事。做了半天,老板娘回来了,说她已经请了人了,我就只有走了。 后来我们又到那个介绍所去,他们又介绍了一个陶瓷厂。我记得我们坐了一个 多小时的车跑到那儿,一问当地人,根本就没这个厂。我们非常气愤,回去找到那 个介绍人一顿质问。他非要说有。我们就让他领我们去。他不肯,说很忙。我们要 求退钱,他不肯退,说他已经介绍了,找不着是我们没本事。当时真是气人,就想 把他的摊子砸了。可我们又是外地人。(沉默)哎,吐血啊。 后来我们就去了永康,有一个厂要我们,做砂轮的,但我们没去,太脏了。每 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挣五六百块钱,不包吃不包住。那五六百块钱吃了住了之 后就没钱了,去哪儿转转都没钱了。 mpanel(1); 在永康我们碰到六个萍乡人,也是在那儿找事做,又没找着,钱也用光了。我 看他们造孽,就买碗饭给他们吃。难啊,真是难啊!他们没钱回家,只有打电话让 家里寄钱过来。 在那儿呆了两天后,我们就回家了。 那次回来之后,我掉了眼泪。在外面真苦,什么都难,又没钱用。去的时候带 了500块钱,回家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了。没钱的时候,我宁愿呆在家里。江西人在 浙江的声名很臭。那儿的人就是鄙视江西人。那眼神――真让人难受。他们问我们 是哪里人,我说是江西人。他们拿了我们的身份证一看,眼神马上就变了,就像你 是通缉犯一样。 那时浙江有一群扒手,是江西的。从浙江回来的火车上,我们就碰到一个扒手。 上车人挤人的时候,他撞了一下对面挤过来的人,把手伸进人家的西装口袋。那人 发现了,扇了他几巴掌,骂了他一通。当时我们正好看见。在车上我们没有座位, 就坐在靠门那儿,碰到了他,他说他是江西人。我们说你回家呀,他说不是,他说 他一个月基本上是在火车上度过的。我就知道他是扒手了。 哎,现在呀,当扒手也很难。你要没有技术,被别人捉住了要被打死。 在家呆了两三天,我又去了福建石狮。找到一个厂,不包吃,住也等于不包, 每月要交60块钱住宿费。水电如果用过了量也要交钱。每天做12个小时,三班倒, 做钻床。做都很容易,就看你手脚快不快,计件的。钻一个眼,一厘钱。像我这样 的新手,做一天下来10块钱,连自己的吃都赚不到。在那儿做了五六年的人每天也 就赚个20块钱,一个月才600块钱,没什么意思。而且头两个月还没有工资发,押在 那儿做押金,到年底才发。头两个月没工资发,那我这两个月吃什么呀? 指甲都差点磨穿了!钻眼的时候,指甲得顶着,顶着就会磨损,就会把指甲磨 穿了。有人上晚班的时候,打瞌睡,钻着钻着就把手指给钻穿了,大拇指就残废了。 我想我眼睛不好,晚上又打瞌睡,那还不有可能成个残废?做了两天我就不做了, 没拿钱。 (沉默) 现在的日子呀,很难过。 像这样歇在家里,很烦人,在外面,也烦人,(长叹一声)不好去做什么。 如果再活过一次,我会好好读书,如果我早知道现在社会是这样的话,那会儿 我就会发狠读书。初中毕业时我14岁,那会儿我老娘要我跟我老爹学车工,老爹不 让,说你不要吃我这碗饭,于是就去读书上了两年职高。老娘说就当管住我的脚, 别让我去做坏事,学的是会计,什么没学到,只会拨弄几下算盘。我现在都不知道 会不会打了,4年了,动都没动过。 然后又花钱上了两年高专。那时我就想好好念书。第一年还好,第二年就变了, 没学一样。 我学的是公关,公关就是什么都得会。那时我们的系主任为我们请了一个舞蹈 老师。等我们学会了跳舞,就每天都去跳,书都不想读了,一大群人骑自行车去街 上跳舞。现在我是不会骑自行车去跳舞了,要出门就坐摩的(摩托)。 在读高专的时候,我还学会了打麻将。以前对这个不感兴趣。在学校,有时候 几个人坐在一起,没什么意思,就借麻将打,谁输了谁就请客吃饭,经常这样。 我现在最后悔的是初中毕业那会儿没跟我老爹学车工,等到现在来学。4年了。 就算学3年,现在也能攒碗饭吃了。跟我同年的一个邻居,初中毕业后就去学车工, 现在两三千块钱一个月。他在外面打工,他爸爸也在外面打工。他哥也是。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去做什么,都是喊“不得完不得完”啊。每天的时间真难打 发啊――(叹气)无奈! 我家里说,现在你歇在家里可以,只要不去犯事。我说我要是想犯事,就不会 每天都歇在家里了。 我身边很多人都在吃粉(吸毒)、吸海洛因。他们叫我吃,我不吃,不要钱我 也不吃,因为我知道自己克制能力很弱,一旦上了瘾,我肯定克制不住,所以我不 吃。昨天几个朋友就让我吃,因为我感冒了,咳嗽,他们说吃一点儿就会好的。不 吃。我宁愿抗一抗。 而今的社会呀,是全盘西化,外国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中国来,外国吸毒的人多 得吓人,中国不也一样?去年萍乡还发现了艾滋病。 现在的社会真的很乱,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兄弟,以前跟我一样老实得吓人, 现在每天在街上混,不是那里打架就是这里打。他弟弟的头被人用耙子耙了一下, 到现在脑子里还有块瘀血,医生说随时有瘫痪或死掉的危险。他弟弟抓进去(进公 安局)罚款都罚了一万多。我没打过架,只跟别人去看过,也动过两脚,都是几个 人打一个人,那都不算打架。不会去打架了。如果你弄个终身残疾躺在床上有什么 好!害爹娘。 但他两兄弟每天还是乱逛,到处打架,我说你们两兄弟也该留一个人在家里吧, 难道要两个都被抓去都去死掉?他们不听的。我和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我说归 说,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我这膝盖上的疤是骑自行车被别人撞的,一个小女孩。当时掉了两大块皮。这 牛仔裤那天第一次穿,就破了。但一看是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就算了,自己去的医 院。那些天走路都直着腿,瘸呀瘸的,不能弯,一弯那痴子就掉了。 这牛仔裤是前两天剪的。我没有短裤穿了。去买吧,我老娘就这个那个说个不 停。哎呀,我也不想求她了,自己一把剪刀就下去了。 何翔的妈妈1996年下岗后,每月只能领到120元的生活费。这位农村出来的三个 孩子的母亲一直认为“做得动的时候就得去做”,“一分钱也有一分钱的用处”。 现在她在萍乡给一家私人工厂打工。 我觉得我妈妈真想不开,几块钱看得真死啊!钱对她来说就跟命一样。一次她 打麻将输了5块钱,回来说心痛得很!我说那你把心割下来,把那5块钱换回来呀! 心痛?!她就跟以前我们课文里学的守财奴差不多,临死之前看点了两根灯芯都掉 眼泪,说浪费了。当然比他还是要好点。我说我要没钱就不会结婚,不会想着你的 钱。她就说你没钱是你的事,我是要先存好什么什么之类的。 我让她不要去做,她偏要去做(打工)。每天带米去做饭,我说你就吃快餐吧, 也只要3块钱呀。她舍不得。 我妈妈说上班口干了,冰棍都舍不得吃一根,我说这5毛钱就这么有用啊,省下 这五毛钱不会发财吧。 哎,都只怪我做儿子的没用,没办法。老爹也造孽,50多岁的人了,还要在外 面打工。我跟我老娘说,等我有了钱了,就每天让你歇在家里,打打麻将。 去年我在街上的电脑房做过守夜,几十块钱一天,吃夜宵,吃烟,吃酒,吃饮 料,吃零食。我在那儿上了4个月的班,在家没吃几顿饭,每天都在那儿吃。在那儿 上班只有260块钱一个月,还不包吃,那我不弄你老板的钱我弄谁的钱?这么傻吗? 其他的电脑房都是400到450块钱一个月,还包一顿午饭,那我们不赚老板的赚谁的? 守通宵,没得觉睡的。我每天都去上班,上了日班上晚班,白天也在那儿守夜, 晚上也在那儿守夜,回家只是洗个澡,大部分时间也睡在那儿。不是觉得好玩,是 有钱赚。没人玩的时候就搞鬼。我管上分的,这个机子上了多少分,那个机子上了 多少分,都知道。要机子的人如果今天晚上输钱了不想玩了,他就会留机留到明天。 哪个机子输了钱我就开哪个,赚个几十块钱。那些设置电脑的人都很鬼。他不会让 你总输,总输你就不会玩了,所以输到一定的时候,它回送你一些钱。一般机子有 20%的回现率,也就是说如果输了100块钱左右,机子会送你20块钱。我们赚的就是 这些钱。 开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分,所以开始就押小分,但人怎么说都有第六感, 我们也玩多了,想着这会儿可能要送分了吧,没打中也就输个一二十块钱。我留的 分和机子原来的分是一样的,这样玩这机子的人第二天就不会察觉。要是被他们发 现了,那就死定了。这很容易做到。 很明显这是赌博,每年严打的时候,这些就全停了。10月份严打结束,一直到 过年,就好赚钱,基本上就是过年赚钱。 一般去玩的都是年轻人,有钱的。也有没钱想去发发小财的人。 没钱你玩不起。有一种牌机,也是电脑赌博的,5分钱一分,玩那个一天可以输 到几万块钱。还有两毛钱一分的,那更大。最多可以押250分,也就是50块钱按一下, 几秒钟,钱没了;50块钱按一下,几秒钟,钱没了。钱就不像是钱了。我玩不起, 只看过别人玩。 我们那老板玩1分钱一分的,最多也赚了7000块钱,利润不得了,如果他想放放 水,他就一天输几千块钱,他又无所谓,因为电脑可以调难度大难度小,一般都是 调到中等难度。如果他今天想赚你,他就调到难度最大;想放你水的话,就调到最 小。 我不会调,要密码的,只有老板知道。要知道,我还不每天赚钱? 萍乡真的很乱,有红灯区,××那一条街就是。我没去过。以前我在××宾馆, 也有这样的事。那时我守桑拿浴,哪个桑拿浴都有这样的事。 (什么事?) 什么事都有。 我当时是桑拿浴的服务员,为别人拿毛巾的。等客人一进去,我就拿毛巾给他 们,为他们开好水;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就给他们拿浴袍。 在萍乡的桑拿浴,一万个人中有9999个人是男的。我在那儿上了5个月的班,就 碰到一个女的,还是外地的。 他们叫小姐,我看见她们进去。 他们一般会问我:有小姐没有?我说有。 小姐大部分是外地的,由领班管。小姐一般都是“上点”的,她们都有号码。 一天就按次序来排,先上这个小姐,要不得就换,换到没有了就没有办法。客人不 满意就走。 这东西,有人需求,就有人要卖,等于这也是一种商品。我问这些小姐,为什 么要干这个?她们说:没有办法。各方面的原因都有。不可能哪个女的天生下来就 是想做这件事呀!出于无奈。 我?没受什么影响。在那儿闲得无聊,每天看书,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什么 书都看。你们看书说可能感觉很舒服,我纯粹是打发时间,没有什么享受。 是呀,去年上半年我守的是电脑房,下半年守的是桑拿浴。一个是赌博,一个 是色情。赌博和色情这两样东西,哪个国家都有,除非地球毁灭了,它们才会消失。 何翔说,老爹说了,说等他在那边定下来就把他带过去。这成了他惟一的希望 了。两个星期后,我听说何翔的爸爸觉得那儿不好,准备再另找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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